
第五章
端木槿该升三年级了,经学校研究批准,蹦级上了四年级。班里能出现一个蹦级的学生是种极大的光荣,史老师很高兴。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再也不能够亲自调教这个聪明又活泼的学生了,但他坚信这个神童似的小女生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
端木路终于看望女儿来了,并带她赶了一个集。下罢集把车子存放在熟人那里,买了一包蜡烛几斤红糖和一篮鸡蛋,叫上女儿匆匆步行,似乎要去一个重要的地方。他没有告诉女儿要去哪里,女儿也不问要去哪里,父女俩多年来就是这样东奔西走,走到哪儿都无所谓。他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父亲脚步不停地拐了弯,女儿却一下子站住,并微微蹙起了眉头。她很少有这种表情,因为她是个快乐的女孩,早晨醒来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开始唱歌。她站在那儿迅速转变着神色,先是有些困惑,既而有些惊讶,又很快露出恼羞的模样来。她把两片唇紧紧闭了,显示出坚决抗拒。
她狠狠地瞪着这条路,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一次,走向了那个女人的家,那个叫彭春的小放脚女人。江湖上的人口无遮拦,当着她的面什么都说,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咂吧着舌头像嘴里有块滋滋出油的肥猪肉。
“就是和那个娘儿们……”
“那个娘儿们自己还有男人,她男人咋不管她?”
“卖×呗,有人买有人卖,有人图钱有人图好受。”
人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暧昧得像瞧见了最龌龊的事情。她羞臊极了,愤怒极了,他们在说爹的坏话。尽管她还不明白那些话的具体意思,但她的爹是不容侵犯的!可是愤怒有什么用呢?她爹照样和那个娘儿们在一起,人们也照样当她的面说那些肮脏的话。都以为她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可她偏偏什么都懂!她恨那个女人,那个拿着老虎钳子拧人家大牙的女人。他的爹蒙了羞,她的妈她的弟挨饿受冻,她上海的兄弟姐妹没有了爹,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如果有人问她最想揍谁,她肯定大声说:最想揍彭春!
现在父亲去的方向正是彭春的家。
“怎么不走了?走啊。”
父亲在前面叫她。
她不应也不动,钉子一样揳在那里。父亲回来拉她,她挣脱了父亲的手,并执拗地退后两步。小嘴焊成一条缝,表现出比钉子还钉子的坚定。
“走啊。”
“不走!”
“去吧。”
“不去!”
“为啥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
父亲无奈地自己走了。
“死犟,站在这里等着,别动地方,啊。”
父亲的这句话反而让她直想拔腿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可是往哪儿跑呢?哪里也去不了。离学校太远了,离大妮二妮那个村庄太远了,跑不回去的。她站在那个尘土飞扬的丁字路口,望着旁边满布青苔的水坑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好好的水坑里为什么会生出肮脏的绿沫子来,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去找那个女人。她忘不掉黑夜中的樊家大坟,忘不掉妈妈和弟弟悲惨的哭号。更忘不掉寒食节站在村头等爹等到半夜,惹得大妮二妮陪着她痛哭号啕。她很想有种神话中的法力,引来黄河之水,白娘子水漫金山一样淹掉父亲要去的那个地方。或者那个地方突然裂开个大口子,让她所憎恨的一切都塌陷到地底下去。一切都是白想瞎想,只能呆呆地站着。站得两腿僵硬,脑子里纷乱一团,竟像个饱经沧桑的大人一样叹出一声很长很长的气来。多年以后她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没有童年没有少年,从出生就是满怀沧桑的成年。
那天,她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了。
但她依然深爱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不坏,坏的是那个女人。父亲是英雄,敢打抱不平;父亲是善人,为没钱的人看病。并乐意免费教人武术,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颂赞声。最重要的,父亲是她小小生命的依托,从精神到物质。
这年的秋假,父亲要带她出远门,约好了某一天在村头接她。
她高兴极了,尽管不太喜欢打场子,但好久没有和父亲在一起了,只要能和父亲在一起,一天打三遍场子都乐意。
那天吃过早饭,她就背着书包走向了村头。秋假是乡村学校的特别假期,因为教师们的家大都在农村,需要秋收秋种。她站在已是遍地金黄的田野里,心中也像即将丰收的大地一样充满了欢乐和激情。爹还不知道她蹦级的事情,首先要把这件大事告诉父亲,爹一定会高兴地把她举到空中,她要做爹的骄傲。
等啊等啊,眼圈酸了,膝盖软了,人直想跳脚,咋还不来啊?心都快急出来了。终于,远处出现了渴盼中的那辆自行车,骑车的就是亲爱的父亲大人。她欢快地大叫一声直往前奔,可奔了一段又戛然站住,像洋车子紧急刹闸,刹得差点儿倒翻过去。不笑了,不叫了,眼珠子瞪着,越瞪越大,瞪得喷出火来。
父亲身后有双晃荡着的小放脚。
而父亲还在与小放脚亲热地说笑着。
父亲和女人都下了车。
父亲说:“小槿,叫婶子。”
端木槿抿紧了嘴巴,焊住了似的不出声,脖子拧到一边。
“你婶子坐后边,你坐前面。”
父亲和蔼地吩咐,松开一只掌把的手,闪让出足够的空间。
她依然站着不动。
“上呀,快点,还等着赶路呢。”父亲催了。
“我不去了。”
她转身要走,被父亲一把抓住。
“放了假不用上学,你为啥不去?不去也得去,快上车。”
父亲也很坚决,骑了几十里路车专程来接孩子,他也想女儿了,要带她转悠几天呢。
端木槿挣了两挣没有挣脱,只好很不情愿地坐了上去。她是多么不愿和这个女人同坐一辆车啊,车后座是她的地方,从小就是她的,这个女人是美国鬼子野心狼!
车子启动了,三十来岁的女人利索得紧,一跳便跳了上去,从容老练并有些得意扬扬。那时候乡间女人出门都骑毛驴,会坐洋车子的几乎没有。毛驴哪有洋车子舒服呀,毛驴的脊梁骨把腚硌得生疼,还不阔气。武师端木路带着她们俩根本不算事,又遇顺风,满脸喜气盈盈,车子蹬得飞快。
“你闺女好像不高兴哩。”
彭春在后面肆无忌惮地大声说。
“哪能啊,她小孩巴秧子懂得啥。”
端木路开合着的嘴巴就在端木槿的头顶上。
“她不和我说话,还用眼珠子白楞我。”
“别和她一样,上回跟我要五毛钱我没给她。”
端木槿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不仅抿着小嘴,牙根也狠狠地紧咬起来。这是个玻璃球一样透明的小人儿,喜也在脸上恼也在脸上,都表现得非常充分,这点像足了她上海的亲娘。一路上,她在心里把后座上的那个女人骂了一千句,推下去摔了一万回。
他们进了某个镇子,在一家客店门口停下来。端木槿的两腿早已麻木,大梁一根棍,比毛驴还硌得慌。她弯腰揉腿的当儿,门里迎出来个店主人模样的人,一路小跑来到近前。
“哎呀端木先生,你公母俩来了!”鲁西人管郎中叫先生,夫妻俩叫公母俩,“这是闺女吧?咋长这么俊哪,小仙女似的,很有点像她娘哩。背着书包还是个洋学生,这该多大的人哪,真好,真好。”店主人瞧瞧端木槿又瞧瞧彭春,满嘴跑火车地夸奖。
端木槿霎时血液涌上了头顶,小脸涨得发紫,心里骂:“无耻的狗腿子!”
骂他“狗腿子”当然不太恰当,但狗腿子继续热情万丈:“给你们一家安排个大间吧,大间床大,睡着得劲。”
大间里的床果然很大,但只有一张。自从有了这个女人,端木先生就告别了大通铺。不过眼下需要去吃饭,客店门外就有烧饼豆沫胡辣汤,掌柜的吆喝得正欢。端木路叫了三碗豆沫六个烧饼,还有一斤烧牛肉。
“吃吧,给。”
端木路向女儿递过一只刚从炉里取出来的烧饼,烧饼上满是芝麻还有些烫手,散发着浓烈的香甜气味。
“不吃。”
“那就吃牛肉。”
“不吃。”
“吃啥?”
“啥都不吃!”
“咋不吃?”
“不吃就是不吃!”
端木路伸手摸摸女儿的头。
“不热啊。”
端木槿一摇头,摇掉了父亲的手。小嘴闭得铁紧一言不发,梗梗地拧转了脖子。如果不是有墙头挡着,能把头拧到家西去。
彭春把豆沫喝得呼呼作响,好像根本没有端木槿的存在,赞道:“这个镇上的饭就是不错,连豆沫都比别处好喝。”
端木槿起身跑掉了。
那两人回来的时候,端木路托着一块用荷叶包着的紫色羊肝。
“刚出锅的,吃吧,妮儿。”
端木路和颜悦色,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端木槿最爱吃羊肝,羊肝嚼在嘴里特别地香,咬一小口能嚼成一大口。小时候哭闹,只要爹拿块羊肝在眼前一晃,她立刻破涕为笑。她瞧了一眼羊肝,这个诱惑可实在太大了,而且也真的饿了,看见爱吃的东西更饿得慌。心想,又不是吃的小脚娘儿们的,吃的是我爹的,为啥不吃?不能让好东西都装到她肚子里去。
于是狼吞虎咽,还不觉甚饱,把剩下的一只烧饼也吃了,吃得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那二人已经收拾好床铺。
“睡吧。”爹说。
“不睡!”
那一套又来了。
端木路和彭春都不由得深看了她一眼,这个难缠的小妮子!
“你闺女是千金小姐,都是你惯的,再惯就成万金了。”彭春撇着嘴阴阳怪气,“你不是很能嘛,万国擂台都能打,自个儿的闺女咋管不了?”
端木路不理她,依然对女儿和颜悦色。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就是不睡!”
“明儿赶完集就送你回去,行了吧?睡吧。”
端木路有些无奈了。
端木槿一言不发,抱起书包就走。这事没商量,打死也不和这个娘儿们睡一张床。
“上哪儿去?”她爹问。
端木槿不理,脚下自顾往外走。早侦察好了,店家的厨房就在不远处。根据多年的江湖经验,厨房是除了被窝之外最好的睡觉地方。
经过端木路和店主人的紧急商榷,终于在灶门口的一片柴草上铺了张小席。端木槿哪里睡得着,气恼无处发泄,两腿无方向地乱蹬。蹬到一个硬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觉得还没怎么使劲呢,那东西“扑通”一声塌了。她吓了一跳,爬起来划根火柴瞧瞧,糟糕,店家用来炒菜的小锅灶被蹬塌了。
第二天早晨,爹搓着手十分气恼:“小三妮呀,你咋这么厉害呢?把人家的锅都踢塌了,人家又没得罪你!”
不是踢的,是蹬的,不是故意的,谁让它正好被脚丫子够得着呢,端木槿在心中高声反驳着。学生是不能搞破坏的,她很是有些委屈,但嘴里没辩解一个字。
踢的也好蹬的也罢,反正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店主人有机会就会对人说:“端木先生家的那个小闺女得了她爹的真传,飞起一脚,把俺家的锅台踢塌了。”
从此,带着小放脚彭春的时候,端木路不再来接女儿。端木槿看到父亲的时候,两眼也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后车座上瞄,似乎那儿会蹲着一个红眼绿鼻子的女妖精。
这之后不久,中国大地上锣鼓喧闹口号震天,如山呼海啸一般。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飘扬,中国的农村经过土地改革、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一连串的革命运动之后,广大农民终于成为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接着大街小巷贴满了“赶英超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红绿标语,激动人心哪。家家都不需要做饭了,吃食堂领工分,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老人赛黄忠,青年赛罗成,妇女赛过穆桂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炼钢铁让全体娘儿们把锅铲和菜刀都贡献了出来。又是两年以后,大饥荒袭击了中国大陆,人们的肚子变成了无底洞,吃多少都填不饱。开始吃白菜帮子红薯叶子,后来吃榆树叶榆树皮杨巴狗子(杨树花,其状如狗尾),最后连棉种皮、柳树芽都没有了,所有能吃叶子的树上都光秃秃的,树皮也扒得光溜溜的,从地里挖到一把野菜就是改善生活。官方把它称为“三年自然灾害”,鲁西人把它称为“六○年挨饿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有的一家都死绝了,抬都没人抬。清水县县长姓鲁,连上六书给党中央,反映“三多三少”的问题——瞎指挥多,草荒多,逃荒多;粮食少,耕牛少,劳力少。他把这些归结到浮夸风上。很快这个县长被打倒了,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他货真价实算得上“极右”,因为真的没有人埋怨共产党,也没有听说抢商店抢粮库的事情。反倒都跟着骂鲁县长: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说共产党的不是呢?“自然灾害”嘛,老天爷的事,谁都怨不着,毛主席老人家还连肉都吃不上了呢。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忘不了吃食堂与食堂撤伙之后的大灾荒,头晕目眩没有力气,两眼四下乱瞅只找能吃的东西。有时候饿得光喝水,肚里没本儿,不下清水儿,喝得胃里咣当咣当像只盛满水的皮布袋,张嘴就能倒出一摊来。两腮塌陷的人们却又都在平静地挨着饿,雨天倒床不起,晴天慢慢移到大街上晒太阳,东倒西歪又毫无怨言。
膏药没有以前好卖了,而且端木路好像另外有了更需要花钱的地方,再也没有零钱给女儿。端木槿也就断了给上海寄钱,不再跑邮局,难挨的饥馑把母亲和弟弟从心中一齐饿跑了。
端木槿高小毕业,该考初中。
黄皮寡瘦的学生们不能好好上课,她所在的那个年级三个毕业班只考上六个学生。有个班一个没考上,成了“黑班”,气得班主任跑到野地的坟头上大哭了一场。
端木槿倒是顺利地成为凤鸣中学的学生,是老师给报的学校。那时候都是老师给学生报考,家人极少过问。老师知道凤鸣镇是端木槿的老家,却不知道端木家曲折的故事。认为回家总比在外好,况且那是座很好的学校。
于是转了一圈,端木槿又回到最初的地方来了。
凤鸣中学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时清水县来了位比较开明的县长,认为凤鸣之地必有凤飞,动员全县的乡绅豪富出资创建中学。很快在镇东北角的一块空地上垒起了高大的围墙,植上了当地还少见的梧桐。甬道笔直,校舍林立,师生端然。连伙房顶上高大的烟囱都十分气派,按时冒着激动人心的滚滚白烟。
端木槿额头上好像天生有块学生干部的标签,入校就被任命为少年先锋队大队长。虽然饿得夜里睡不着觉,但只要一听到起床铃响便立刻精神百倍。佩戴着三道杠臂章,带领着全体少先队员行队礼,唱国歌,升国旗,饥荒并没有阻挡住学校上空嘹亮的歌声: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
此时的端木槿又有了三个铁杆女同学,一个叫秦越,一个叫王凤华,一个叫刘兰。四位一体,同在一个班级。
端木槿和秦越是小时候在县城剧院的戏台前认识的。县城有个山东梆子剧团,散戏前二十分钟,剧院会把大门敞开不再收票。候在门外等看煞场戏的人们一拥而进,纷纷站在后面踮着脚尖看最后一出。那时候的端木槿和秦越都还没有上学,一到这个时刻就争着往前挤,一直挤到戏台底下。能挤到那个地方的都是男孩,男孩们会联合起来欺负女孩。于是仅有的这两个女孩便成为天然的攻守同盟,拳打脚踢肩膀撞,居然被她们打下一块天地来。于是常常并肩趴在那里看演员们的鞋——扒着台沿看戏,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鞋。缀着红缨缨白缨缨绿缨缨的各色绣花鞋,还有各式各样的高靴、低靴、薄底快靴。想看演员的脸就有些吃力了,需要向后弯腰仰起脖子呈九十度,时间长了脖子会酸,所以还是看鞋。看鞋的感觉也很好,那种年龄的孩子还不会深入剧情,艺术性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用自己的力量攻占下了一块阵地。
她俩你看我我看你咧嘴一笑。
“你叫啥?”
“我叫端木槿。你叫啥?”
“我叫秦越。”
后来许多年没有见面,各自上学去了。
进入凤鸣中学老师第一次点名的时候,俩人愣住了,眨巴着眼睛相互对望。
下了课立刻走到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叫将起来。
“你是端木槿?”
“你是秦越?”
“戏台子!”
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快乐地大叫。
所以她俩关系好纯属天经地义。
至于王凤华,刚开始的时候秦越端木槿都瞧不上她,这家伙太爱哭了,动不动就撇着嘴直咧咧,超级泪包子。踩着个豆虫像踩了毒蛇,鬼叫起来没完;头上掉片树叶也会发出几声尖叫,说谁在拿东西扔她。有次蹲在茅坑上拉屎,一根蛔虫吊在半空下不来,吓得杀猪也似的尖号。大灾荒消灭了卫生,人人肚子里都有蛔虫,就像人人头上都有虱子,大家早已习以为常。偏这个王凤华蹲在那里站又站不起,拉又拉不下,打着哆嗦地哭叫,像有刀子在扎她的腚。没有人帮她,都围着看热闹,笑得前仰后合。端木槿在众人的哄笑中找了两根硬葛棒,走到她跟前。
“撅撅腚。”
王凤华使劲撅起了腚。
“别动弹。”
端木槿小心地给她夹了出来,葛棒扔进茅坑里。顺手一巴掌,打在王凤华还没有提起裤子的光腚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是经常耍大刀片子的手。
“叫你哭!”
腚上立马现出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你打我——”王凤华“嗷”一声尖叫。
“还哭还打!”
王凤华立刻憋住不哭了,眼泪汪汪地望着端木槿。鲁西人同学之间不喊同学喊“伙计”,受了帮助不说谢谢说“你真好”。王凤华连“你真好”也没有说出来,但从此黏上了端木槿。除了上课不能和她坐在一起,干什么都在屁股后头跟着。有次一个男生把条小死蛇放到了她抽屉里,吓得她几乎昏过去。端木槿扯起那条死蛇狠狠地系在了男生脖子上,把那个男生吓得当场尿裤子,再也不敢调皮捣蛋。所以跟着端木槿王凤华就能胆大许多,豆虫也不怕了,蛤蟆也不怕了,好像端木槿是她的脊梁骨。
“伙计,你真好。”
王凤华搂着端木槿的脖子,由衷地赞叹。
刘兰的家和秦越一样也在城里,只是秦越的爹娘是县城里的干部,刘兰却母亲早逝,爹是个拉粪车的清卫工。清卫工人被人家叫作“屎壳郎”,刘兰不愿在城里上中学,为的就是不愿再被人叫作“小屎壳郎”。
星期天端木槿轮流跟着这三人回家,三家三种风貌,端木槿觉得哪家都好。秦越家墙上贴着高雅的字画,做饭用的是锃亮的钢精锅,一家人穿的是滑溜溜的洋布衣,里里外外文明且阔气;凤华家是社员,土墙土灶土屋子,除了院子里的石榴树有颜色别的都是土色。但日子过得朴实且热闹,兄弟姐妹七个凤华最大,也就都管端木槿叫姐姐。并像王凤华一样跟屁虫似的寸步不离跟在腚后头,不住声地嚷嚷“姐姐讲故事”。心中最为亲近的却是刘兰家,刘兰家不仅没有所谓的屎壳郎,还收拾得挺利索,院子里一根杂棒都没有,打个滚儿也沾不上泥。刘兰告诉她,她爹从不在别人家喝水,夏天渴得再厉害也得回家以后再喝,怕人家嫌他手脏。也从来没有人肯用他们家的碗,道理是一样的。端木槿笑笑,这事儿她太明白了,她身上所谓的膏药味只是因为有人知道了她是卖膏药的小闺女。所以第一次去刘兰家便端起大黑碗一气喝了两碗凉水,抹抹嘴高赞:“好喝,好喝,真是好喝!”喝得刘兰直喊“伙计万岁!”
她们的班主任是刘老师,刘老师艺术学院毕业,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却根据工作需要改教了语文。但他每天清晨和傍晚还是拉一会儿琴,每当他如痴如醉拉动那把神奇的琴弓的时候,周围便站满如痴如醉的学生。“真好听啊!”学生们不会用专业术语评价老师的水平,只会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赞叹:“真好听啊!”刘老师通常跑不快,因为瘦,因为身体不好,据说他一直舍不得吃饱,把省下的口粮带回家了。他家在农村,还有两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刘老师是个对学生极其负责任的老师,从不大声呵斥学生,他说现在这种情况学生能坐在教室里上课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平时谁有个头疼脑热他会伸出有着修长手指的巴掌,一遍遍去试摸学生的额头。除了摸额头,就是提来自己的热水瓶,倒上水一口一口地喂。白开水对病情肯定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经老师这么亲手一摸和亲手一喂,却往往奇迹一般立即减轻许多。
这样的一位班主任真是让大家感到幸福,不过学校还有一位让所有人谈之色变的老师,就是教导处祝主任。祝主任是凤鸣中学集体行动的指挥官,他高亢有力的嗓音和挥舞着的手臂具有无上的权威,把上千名师生指挥得横平竖直,名副其实的二校长。二校长戴一副宽边近视镜,总是神情严肃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学生们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觉得会被那副眼镜瞧见,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似的,没有错也吓得胆战心惊。所以,大家看到他便远远地躲开,免得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转眼初二结束,马上要升初三。学校放了暑假,教室关门宿舍关门学校关门。端木槿必须去找爹爹,暑假几十天呢,不能光在人家家里待。她取下三道杠臂章,仔细地夹在书本里,以保持永远的平整,然后背着书包走出校门。那是一个酷热的上午,热得鸡奓翅膀狗吐舌头,人只想扒皮。爹在哪个集市上不用问,从小就熟悉这套程序。今天的集离着十五里,上了路不由得心绪彷徨,想起了那个小放脚彭春。彭春会不会也在那里?大概、也许、肯定会在。那就是张超级讨厌的大膏药,死死粘在爹身上。她慢慢地走着,像个流浪者,集市到了,还在彷徨,彷徨复踟蹰,不肯再向前。不是怕彭春,端木槿怕过谁?当年四个男生打她一个都不曾害怕,只是不愿看到那张讨厌的脸。已经几次远远望见自家的大白布棚又转身离去,心烦意乱地看看杂货摊看看算卦摊,连针头线脑的小地摊都站在那儿看一会儿。早上只吃了两根鞋带子似的胡萝卜,这会儿肚里连渣渣都没有一点儿了,什么都看不下去了,饥饿让她不得不走向大棚。棚底下坐着两个病号,夏季是祛除风湿的好时候,庄稼人常年出力干活,风吹日晒毛病多。病号赤裸的上身拔满了火罐,足有六七个,隔着瓶口便能看见里面高高鼓起的黑疙瘩,就像那年的房东老爷爷。那事之后端木槿想办法又给爷爷拔过几次火罐,每次火罐之后都能暂时轻快一些,但终没能够彻底除根。
端木槿走进大棚,努力控制住目光不往棚角里看,余光中却早已有了那个妇人。她径直走过去叫了一声“爹”。爹正给人家推拿患部,“嗯”了一声没有起身。
一个黑不溜秋的光腚小男孩跑过来,从后面趴到了端木路身上。
“爹,爹,我饿了,我要吃肉包子。”
端木槿脑袋嗡的一声,这就是那个小孩?那个出生时让她在水坑边站僵了腿的小孩?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喊“爹”?那是她的爹!端木槿觉得生命中一件最重要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被人窃取并玷污了。
端木路起身摸了摸孩子的头,一副老牛舐犊的深情模样,随即掏出一张纸币。
“买三个,给你姐一个,给你弟一个。”
端木槿这才发现棚边上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正趴在彭春怀里吃奶。彭春袒胸露乳,一只肉布袋奶直垂到裤腰下面,丑得像猪窝里伸开四蹄的母猪。端木槿狠狠瞪了她一眼,彭春同样还了一眼。不一会儿,男孩跑回来了,嘴里吃着一个,手里托着两个。他把那两个递给了父亲,父亲先拿了一个给端木槿,端木槿看也不看扭转了身,只闻到一股包子香。他又拿了一个给小儿,小儿忙着吮奶也不要。光腚男孩一把抢了过去,“都不要,我吃。”他首先从包子的中间咬起,没咬几口就剩下两只尖尖的角,一扬手竟把两只雪白的包子角扔了出去。一只瘦狗早伺机在一旁,跳起来直接从空中接走了。看样子这是男孩吃包子的习惯,只吃馅不吃皮。
端木槿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凤鸣中学一个月的伙食费才一块五,师生们连地瓜秧子磨成的干粮都吃不饱,饿得半夜里爬起来去菜园偷啃生茄子。大葱齁辣不能生吃,就点火烧,烧得半生不熟一小截一截地咬。可这个小羔子却光吃肉馅不吃皮!
小男孩跑去踢狗,嫌狗跳得太快没有让他看清楚怎么叼走的食物。狗却不肯就走,被踢得吱吱低叫,东躲一下西躲一下躲来躲去躲到端木槿这儿来了,小男孩也就一脚踢在了端木槿身上。顿时火山爆发,端木槿甩手就是一巴掌。小男孩“嗷”的一声奔向了母亲,那个拔牙女人护崽的母狗一样和端木槿对峙了。
“为什么打我儿子?”
她咬牙切齿,这些年受够了这个刁蛮小闺女的窝囊气。
“该打!”
端木槿同样咬牙切齿,别说打她儿子,连这个女人也早就想揍。
“你才该打!”
蹲在那儿一心一意烤膏药的端木路听到动静时,大棚底下已经打成一团,厮打中夹杂着叫骂,火罐被踢得骨碌碌乱滚,两个小男孩只知道咧着嘴哭叫。
如果不是父亲拉偏架,端木槿自忖能打得过那个小放脚女人,起码不会吃亏,十三岁的她已经长成半大姑娘。可是父亲抓住了她的胳膊。父亲的手如同铁钳,她动弹不得,她的脸刹那被几根长长的指甲抓伤了。彭春还想再来一下,也被端木路挡住了。他像座大山横在中间谁也越不过去,战斗就此结束。
端木槿跑进了王凤华的家。
这次,轮到她嗷嗷大哭了。
初中女学生的脸是那样地白嫩,被抓在了眼睛底下的正脸蛋上,两道深深的伤口,还有血水在渗出来,火辣辣地疼。多长的指甲多大的仇啊,一直抓进了肉里。端木槿的泪一直流一直流,不仅是疼,更是恨。当然也很疼,泪水汗水一齐淹着那个地方。她想起她的弟弟来山东一碗热糊涂没有喝上,她的妈来山东挨了一顿暴打,想起她的爹给不了她足够的粮食让她经常挨饿,更有别人嘴中那些让人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的难听话,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可是她的爹却拉偏架!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把她的脸给抓伤了,奇耻大辱啊,她本应该抓破她的脸,却被她抓了。更令人绝望的是,就算有天大的冤屈却没有任何办法伸张,爹护着她!
王凤华用一把断了齿的木梳给她梳头,哭得比她还要伤心。
“呜呜……她把你的脸抓破了,这可怎么办啊,呜呜……这么俊的脸,会不会落下疤瘌?那个娘儿们太可恶了!呜呜呜呜……”
凤鸣镇的冯氏竟也闻讯赶来,并把她接回了家。冯氏一边连爹带娘祖奶奶三千地骂,一边撩起衣角擦眼泪。端木槿相信大妈这次的眼泪是真的,因为她说了一句很中肯的话:
“这个老熊,生一窝扔一窝,管生不管养,狗一样,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这样的爹,这是个啥老熊啊!”
那时,出嫁了的大三妮端木春已经失踪一年,去了哪里冯氏也不知道。端木路问也不问,好像和他没有关系。冯氏怀里抱着小三妮口里喊着大三妮,放声痛哭了一场,她好想她的亲闺女哟。
冯氏骂丈夫总是骂“老熊”,苏桂英骂丈夫总是骂“坏人”。
屈辱之火烧了端木槿整整一个暑假。终于开学了,脸上的抓痕还没有褪尽,人们说需要再过一个夏天才能真正消除。于是那两道伤痕便成了烙在脸上的金印,带给她不尽的羞耻和愤恨。开学后的端木槿不再欢蹦乱跳,整日心事重重,课堂上经常走神,成绩直线下滑。
李老师把她叫进了宿舍,问她怎么回事。年迈的李老师叫李印堂,教物理,马上就要退休。和当年的史老师一样,他也坚信自己发现了一个天才少年,所以对她特别关爱。端木槿眼中的李老师不仅是老师,更像是爷爷,和小书摊上的那个爷爷一样。曾经有一次坐在老师的单人宿舍里,看着酒精灯上的烧杯。李老师拿着两只鸡蛋静静地等候在那里,水快开的时候,便把鸡蛋打了进去。同时告诉端木槿不要等水开以后再打,水开了鸡蛋会一下子产生泡沫,不仅浪费而且成型不好。果然两只珍宝似的白嫩嫩胖嘟嘟的荷包蛋很快漂浮起来。李老师给她一只,自己一只,两人吃得兴高采烈。那只烫嘴的荷包蛋在数年来只装填地瓜叶子的肠胃里是那么地高贵,高贵得像当了神仙。还吃过一次老师的油炸丸子,小伙房每星期给老师改善一次生活,每人六只,黄灿灿的像六枚金蛋。李老师给她留了两只,坐在那里看着她香甜地咀嚼。李印堂老师原来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而被下放到这里。但是没有人不敬重他,因为他是全清水最优秀的物理教师。
李老师听完端木槿的哭诉,沉思良久,然后开始在酒精灯上烧水,水快开的时候打进去两只鸡蛋。在这所学校里,只有他才有条件煮鸡蛋,因为他的家在城市而不是农村。李老师让她吃,这次她没有吃。李老师一改课堂上严肃的面容,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慢慢讲出一番话来:
“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有什么样的爹娘,这些由不得人。但是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却可以自己选择。关键在于有志气,有理想,有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抱负。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完全可以摆脱旧有家庭去创造自己的世界。到那时家庭对你便不会再有多大的影响,个人的命运也就随之改变。不过你现在还小,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把心用在学习上吧,不要再多想,等着真正有力量的那一天。”
端木槿紧捏拳头,很认真地点头。
李老师又深沉地叮嘱:
“眼下也许是你最艰难的时期,度过这几年,学业有成参加工作之后,就是自己当家做主的时候。需要耐忍,切记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定要耐忍,卧薪尝胆,等待自己长大。”
端木槿并不知道此时的李老师也在努力地忍耐,他胸中的抱负也没有完全施展,命运对他同样不公。她点点头,为了改变命运,必须成才;为了成才,必须努力学习。努力学习了,就有可能脱离这个家庭,去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成为黄继光刘胡兰雷锋那样的英雄。这个逻辑是分明的,道理是清晰的,自幼史老师对她也是这样说的。与此相比,别的事情自然都无足轻重。
从李老师屋里走出来,她整个人似乎都变了,走路不再蹦蹦跳跳,脸上不再有稚气的笑。走进教室打开书本,她要拼命地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习,长大,积蓄力量,这就是道路。眼神中有了种叫作深沉的东西,一场架把她打成熟了。
为了陪她,王凤华和秦越星期天都没有回家。
午后的知了在窗外的树上不停地鸣叫,叫得人人发困。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端木槿伏在桌上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经是第三遍读这本书了,每一遍她都读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深感苏联的保尔·柯察金和中国的黄继光雷锋同样伟大,都是为共产主义而献身的英雄。她轻声念诵着那段至理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
就在这时,王凤华呼呼地跑了进来。
“端木,你爹来了,在校门口等你呢。”
她神色一变,只眨巴眼皮不动弹,磨叽了好一阵才放下书慢慢走出去。
端木路站在学校大门口,望着旁边几株茂盛的木槿花发呆。木槿花是生命力极强的花,只要有一抔土,就可以生根开花,而且花期甚长,大半年都不衰败,很是美丽。给女儿取名端木槿,当初是因为爱所有的花呢,还是爱这种不挑地方不挑环境就能自个儿生长的花?怎么也没有想到她长得这么倔强,这么不听话,真像了不由人管理的木槿花。
而端木槿也在远远地望着她的爹,这是她爹吗?爹曾经是她心中的大山心中的天神,全世界的爹加起来没有她一个人的爹好。可是她的爹被劈成八瓣了,不再属于她一个人,连那两个小羔子竟也叫他爹!她似乎明白了祝氏嫂嫂一家为什么那么恨她,连侄女们都敢按倒痛打她的屁股。这是天敌啊,不由人不恨,几辈子恨不完!她已经走得离爹很近了,可是再也迈不出步,似乎有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把他们划地分开,无论如何靠不拢了。她的爹带给这个家族的是动乱,是苦难,比三年自然灾害还自然灾害。早先那种大神一般的形象如土地庙里的破泥胎,在不可收拾地簌簌剥落,剥落得面目全非丑陋异常。她因有这样的爹感到羞耻,叫不出那声代表着人类最深情感的“爹”,甚至不再愿让人知道那是她爹。
她想转身回去,爹却已经看见她了。
“小槿。”
端木路高声叫着,迎着她走过来,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站在那里柱子一样不动,喉咙里像塞了个茄子,一个字不说,头也不抬。
“我给你赁了房子,还是县城北面的那家,星期天你就有去的地方了。”
端木路语气轻松地把话说完,便期待着女儿跳起来搂他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开心大笑。女儿的笑声是很有感染力的,听到的人都会跟着一齐大笑。可是女儿面如木石,不为所动。
端木路心中暗叹一声:越来越像她的娘,比她娘还犟。她娘还能拿东西哄哄,她连哄都不听哄。端木路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天,咋还生气呢?别再打架了,你得知道,你和那两个小兄弟,咱们现在才是一家人。”
谁知这句话刚完,端木槿扭头就走。谁和谁是一家人?人鬼是一家吗?猫鼠是一家吗?是非颠倒,黑白混淆!李老师说要忍耐,她也知道需要忍耐,可到时候就忘记忍耐,她真的很缺乏忍耐。
“别走,拿上给你带来的粮食。”
端木路急叫。
端木槿还是走,头也不回。王凤华一直在近旁跟着,担心她挨爹的揍。此时忙蹿过去,接过半袋粮食一把钥匙还有两块钱,扛着追下去了。
“端木端木,你别走呀,你饭票没有了,粮食还是得要的。”
“我不要,我饿死!”端木槿走得更快。
秦越也闻讯跑过来了,一把接过粮袋。
“为什么要饿死,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说着挥了挥拳头,好像那个小放脚就在眼前。
“就是就是,吃饱了去揍她!”
王凤华竟也说出了个“揍”字,还学着秦越的样子挥挥拳头。两人没有跟着端木槿回教室,而是自行去伙房兑换了一沓饭票。
一个多月过去,又是星期六的下午。端木槿瞧着手中的钥匙,真的有些想去看看那个新租赁的房子了。以前更换过几个住处,直到上了中学有了女生宿舍才不再赁房。别人星期天都能回家,她也希望自己有家可回。哪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坐地灶,像小时候在大妮二妮那个村庄上一样。直到现在,忘不掉和大妮二妮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她很清楚现在的那个村庄,上高小的时候住过,就在县城附近。于是和秦越结伴而行,秦越回家正好路过那里。两人说说笑笑很快活,十多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然后在村头分手,并约定明天下午一块儿返回学校。
租的房子一般不是南屋就是西屋,夏天热冬天冷,人家是不会把最好的房子租出去的。这次是两间南屋,进大门就看到屋门开着。呀,爹回来了,端木槿心中不由得一阵温软。到底还是亲爹啊,不仅给她租赁了房子,星期天还在家等着,总还算是个好爹。她满怀喜悦地往里走,想起上次在学校耍了脾气,这次必须甜甜地叫他几声,爹有时候也是很好哄的。可是刚跨进门槛就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了,她瞧见了彭春。那个叫彭春的女人正在锅边做饭,系着围裙挽着衣袖一副主妇的模样。两个小孩在床上打玩戏闹,他们的爹正在摊膏药,地上摆了好大一片。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爹给她租的房子吗?霸占了她的爹还要霸占她的房?从小爹就是专为她才会租房子!
两人脸对脸了,相距不过数尺,谁也没有开口,四只眼里腾腾地燃起了火苗,似乎发得出爆裂的声响。
女人把水瓢“嘭”一声扔进了水缸,水花溅起老高,又“嘭”一声扣上了锅盖。
端木槿立即回应,一脚踢飞了地下的四条腿小矮凳,矮凳撞到墙上被反弹回来。
“你踢谁?”女人叫了。
“踢你!”端木槿也叫。她本来嗓门儿就大,现在更是大得失控,挺着胸膛高声宣布:“这是我的家,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人的脸变了形,回头骂:“端木路,你个狗日的,你还管不管你闺女?”
端木路摆弄着膏药腾不出手。
“闹什么闹,做你的饭。”
“做什么饭!你说清楚,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俩,这是我的家还是她的家?”
端木路这个玩江湖玩得游刃有余的男人却总玩不好自己的家,但还总想极力玩好。
“说什么你的家我的家,都是一家……”
“谁和她是一家?她是什么东西?她是个骚货!她是个婊子……”
端木槿开骂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用脏话骂人。女中学生听到别人骂人也会脸红,但此时此刻不用世上最脏的话来大骂几声难以发泄心中的愤恨。
彭春扑了上来,端木槿早做好了架势。虽然不及彭春高大,但她从小就惯于打架,根本不把这个小放脚女人放在眼里。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次的主攻目标就是抓破她那张臭脸!可那女人也不是吃素的,似乎早做好防御,头一歪没让抓着,两人便扭打在一起了。
江湖郎中端木路并没有能够像上次那样进行立刻阻止,因为地上有片黏糊糊的膏药,他必须把膏药收拾起来才能解决骚乱问题。而等他收起东西,孩子哭大人叫世界大战已打得地覆天翻。小槿儿个子矮但出手麻利快,彭春小放脚但凭着身高居高临下,两人还真势均力敌。端木路想拉开却一时拉不开,都拼了命。小屋里异常的动静顿时惊动了房东和四邻,门口刹那聚起一片人头。端木路发怒了,用他曾经和日本浪人打过擂的铁手一把拽开端木槿,又一把拽开彭春。彭春被甩倒在床上,端木槿被甩倒在门边,却又都不屈不挠地迅速冲杀回来。门外的人越聚越多,笑着叫着蹿着蹦着像看大马戏,连窗户外都挤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进来劝架,武师家打架只能看不能拉。
端木路又一次扯开了她们,同时对门外大吼:
“看啥看!有啥好看的!都走!”
武师的话十分具有威慑性,人们一哄而散。端木槿又一次爬起来,气昂昂准备继续战斗。
端木路气得嘴唇发抖,瞪着她喝问:
“你这个妮子能不能省点儿事?一回来就闹腾!”
“你说你给我租的房子,她为什么在这里?”
端木槿大声质问。
“她……她……她是你妈!”
端木槿感觉从天上掉下来一颗炸弹,脑袋被炸了。
“她是屁妈!我有妈,我妈在上海!”
“这也是你妈。”端木路强调。
“除了我妈,哪个女人我都不认!”
端木路脸色变得铁青。
“养了你十年,你还要认那个坏女人,你还有没有良心?”
“认了这个坏女人我才没有良心!”
端木路大怒了,回身抓起一根白蜡杆,抡起来朝端木槿打去。
“你这个狼崽子,你妈是老狼,你就是小狼,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端木槿的眼泪哗一下流出来了。
自从三岁跟着父亲,便被父亲视若珍宝,没有被骂过一句,更没有被打过一巴掌,重话都没有被说过一声。但凡可能的情况下,对她都和颜悦色有求必应。小时候练武不下力,父亲也只是拿白蜡杆吓唬她,并不真打。可是今天对她又打又骂,骂得那样咬牙切齿,打得那样毫不留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白蜡杆带着呜呜的风声在身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打吧,打吧,打死我也不认!”
端木路更加暴跳如雷。
“今天就打死你!打不死你你就滚,滚到上海找你妈去吧!”
拔牙女人在一旁露出得意的笑。
端木槿大哭着跑离了那座院子。
那不是她的家,小屋的主人是那个女人。她没有家,长到现在没有过家。如果说父亲的形象曾经如庙里的泥塑一样剥落过,那么现在彻底倒塌了,连倒塌后的泥沙也被洪水冲走,荡然无存了。
从此,心中没有了爹。
这次端木槿哪儿都没有去,趴在野地里哭了一宿。一遍遍地回想那个漆黑如磐的樊家大坟,回想脸上还没有完全消去的伤痕,回想这么多年的屈辱和怨忿,特别想起父亲的那句话:滚吧,滚到上海找你妈去吧。她心如刀绞,泪水洇湿了身下的泥土。
天亮的时候,她从荒草中站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在这里了,去上海找自己的家,找自己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