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三章

但是,同学们很快知道了这个能豆似的小班长是个打拳卖膏药的小闺女。

一天放学,端木槿可着嗓门整队。这所小学校有四个年级,放学的时候必须排好队伍走出校门。“猪尾巴”男生总站不好,往前一点队形凸了,往后一点队形又凹了。爹娘把他喂得特别不一般,除了头上有根小辫子还笨得像个黑瞎子。别的班都走了,只剩下他们。端木槿急躁起来,想伸手去拉他,谁知还没碰着人呢,他却往后就倒,咧开嘴巴躺在地上哭号起来,说端木槿打了他。很快,一个后脑勺上同样有根猪尾巴的胖大男人奔进学校,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端木槿就要往地上摔。可是手举到空中却停住了,奇怪地抬头瞧了一阵,又把她放了下来。接着去看地下的儿子,问打着了哪儿?小猪尾巴说打肚子了。掀起衣服察看,肚子鼓油油滑溜溜一点儿伤没有。大猪尾巴问:“真打了吗?”“真打了,就是打的这里。”小猪尾巴用手去摸那个地方,“咋又不疼了?”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很奇怪地望着端木槿问:“你刚才不是打的这里吗?”

大猪尾巴也把脸朝向了端木槿:“你会拉架子,打人很疼的。”——鲁西人把打拳叫作“拉架子”。

端木槿冤枉极了:“我只想拽他一下,还没碰着他呢,他就自个儿倒了。”

“那你咋那么轻呢?你还会轻功缩身法啊?”

“谁会轻功缩身法啊,我生病刚好,还吃着药哩。”

“你还用吃什么药?你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小闺女,贴一贴膏药就行了。”

大猪尾巴不再找端木槿的麻烦,领着小猪尾巴扬长而去。本来这事儿可以结束了,可是不知谁好奇地嘻嘻一笑:“原来是卖狗皮膏药的小闺女。”

立刻有调皮的男生叫起来:“狗皮膏药小闺女!”

几乎所有的人都起了哄,拍着巴掌一起叫:“狗皮膏药小闺女,狗皮膏药小闺女!”

终于找到这个外乡小闺女的短处了。

端木槿愤怒了,一拳通天炮打了出去,还扫了个连环地堂腿,她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

领头的男生被打倒了,另一个男生被扫倒了,但更多的人拥上来,外围够不着的就自个儿推搡着玩,尽情地嗷嗷大叫以凑热闹,好一场沙灰飞扬的校院大混战。

战斗以大妮二妮的英勇加入而结束。大妮二妮闻讯赶来的时候,端木槿已经被压在一摞男生底下,毕竟她才六岁。男生不仅人多,而且个个都比她高大。大妮为此被扯破了衣服,二妮为此丢掉了一根心爱的头绳。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同桌是个性情温和的小男生,唯有他没有参加斗殴。但是第二天却坚决提出不再和她同坐一根板凳,说如果打起架来打不过她。那个男生搬到另一张桌上去了,全班再没有人愿意与她同桌,说她身上有膏药味。这让她很苦恼,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贴让人讨厌的大膏药。回家就端水洗澡,并让大妮二妮帮着洗。大妮二妮很卖力,咯吱咯吱皮都快搓下来了,搓得她全身通红。然后凑过鼻子来,哼哧哼哧上下闻了一阵,不自信地说:“好像还真是有点膏药味儿。”

端木槿十分绝望,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有膏药味呢?和祠堂的墙壁一样熏到肉里去了?可自己怎么闻不见呢?

她不再靠近同学,躲着他们走,省得他们说什么味儿。可偏偏有几个男生粘住了她,经常堵在路上挑衅,拍着巴掌跳着脚一起高喊“狗皮膏药小闺女”。这会让她怒气大发,捡起地上的坷垃乱扔。男生吓跑了,但跑了还会再来。这种事儿对男孩子太有刺激了,乡村好玩的事情不多,与女生打架的机会更不多。这个小闺女就像个气蛤蟆,一碰就嘣嘣地跳,敢于硬碰硬地和他们对垒,有趣极了。于是打架成了这个班级最大的业余活动,隔三岔五就来上一回。一次,打到人家的菜地里去了,把刚栽种上的白菜毁掉了一片,还撞倒一排角豆架。人家怒气冲冲地跑进学校,见着史老师就是一通嚷叫。

“你看看你的学生,把我家的菜地都踩坏了,你是怎么管的学生?”

史老师只好朝着人家赔笑脸,连说对不起,还要掏钱做赔。人家自然不要他赔,气哼哼地走了。第二天刚进学校,史老师就把端木槿叫进了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你看你个小闺女家家的,咋净和男生打架?”

史老师也是农家出身,气得说话没有了文化,简直想给她一教鞭。

端木槿一向崇拜老师,老师说一她不说二。但老师今天的话她不愿听了,梗起细脖子瞪起小圆眼,一万个不服。

“不赖我,是他们找我的事,不是我找他们的事!”

“你打不过他们,他们都是男生,你不会躲躲?”

史老师又生气又心疼。

“我才不躲呢,打不过也得打,黄继光还堵枪眼儿哪!”

她挺起了胸膛,脸涨得通红,似乎前面如果有个枪眼儿就真敢去堵。

老师哭笑不得了。

“你不是黄继光,你是班长。这里也不是上甘岭,这里是学校。你的任务是领着大家好好学习,不是打架闹事。”

“美国打中国不行,男生欺负女生也不行,谁欺负我都不行!”端木槿脖子挺得杠直,小嘴闭得铁紧,眼珠子瞪得溜圆,有泪水开始在里面打转了。她使劲抹了一把,但没有哭出声,浑身的倔强劲儿噗噗地向外冒。

年轻的史老师无可奈何了。

上课铃响了,老师铁青着脸走进教室,抓起板擦重重拍了一下。大家以为他要训人了,顿时紧张起来,特别是那几个打架的男生,吓得只想往桌子底下溜。没想到老师硬生生地咽了两口唾沫,说出一番动情的话来:

“端木槿是咱们村的客人,也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同学,是大家的妹妹。所有的哥哥姐姐都会疼爱自己的妹妹,只有不讲理的人才会以大欺小,对不对?她这么热心,整天为大家做事,没有她,我们的教室不会这么干净,我们的纪律不会这么整齐,我们的学习成绩也不会这么优秀。她帮助了大家,我们大家也应该帮助她,爱护她,这才是新中国少年儿童应该有的好思想好品行。想想红军长征的时候,有根皮带大家都分着吃,宁可自己陷在沼泽地里牺牲,也要把战友拉上来,哪里会发生无故打架的事情?”

学生们傻傻地听着,默不作声,一时还不能够把自己和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联系起来。但谁也没有想到,老师又看了他们两眼之后,不知被他们的木呆模样激怒了还是怎么的,突然脸色一变,立眉竖眼厉声发布了一道命令:

“你们都给我听着:从今以后,谁敢再喊狗皮膏药小闺女,我就揍谁!揍完还坚决开除,不允许再进这个教室!”

说着,不是用板擦,而是抓起教鞭在讲桌上狠狠抽了一鞭。教鞭被抽断了,断了的半截“啾”的一声飞开去很远,又尖又响的余音在教室里响了半天。

所有的学生都被骇住了,连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真的会揍人,所有的老师都会揍学生,虽然没有了戒尺,但拿巴掌拍头拿脚踢腚比戒尺更加方便。史老师也是如此,史老师不喜欢打巴掌而是拧耳朵,拧耳朵更疼,疼得直叫唤。挨了老师的揍回家不能说,说了还得再挨家长一顿揍。家长对老师揍学生完全认同,还喊加油:“狠揍!”

正当大家心惊肉跳的时候,教室里却响起嘤嘤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是端木槿。这个比垒在墙角下的石头都坚硬的小闺女,谁都想不到她也会哭。哭得悲悲切切呜呜咽咽,气都喘不上来。哭声是世界上最具感染力的声音,而童心是最易受感染的事物。很快有人眼圈红了,跟着掉泪了,最后和她打过架和没有打过架的男生们都把脑袋垂下了。

年轻的史老师扭过身去假装擦黑板,偷偷抹掉了两泡眼泪。

自此,再也没有人喊“狗皮膏药小闺女”,男生女生都和她成了好朋友。打架最多的那几个男生和她关系最好,如果她想去做什么事情,那几个男生就是她的先锋,看到一个眼色就嗷嗷叫着奋力前冲,比当初和她打架还要英勇。

为了不辜负老师和同学们的期望,端木槿更加坚定而努力地当好班长。作业做得整整齐齐,上课不再摆弄东西,连同桌摆弄东西她都不允许。

又是夕阳西下时分,炊烟袅袅升起,村庄祥和而安谧。端木槿背着书包向家跑,她是不会好好走路的,她的走就是跑。可是门外不见大妮二妮的身影,往日这个时候姐妹俩都会在大门口迎接她,她是她们心中的热爱。她会教她们写字,给她们讲故事,唱很好听的歌,让两姐妹也如同自己上了学一般,共同享受当学生的美好感觉。端木槿奇怪地走进院子,院子里没有人,都干什么去了?

“使点劲儿,你俩不会使点劲儿吗?这点儿事都干不好,白拉巴你们了。”

声音是从堂屋里传出来的,堂屋里住着房东老两口。发脾气的是房东爷爷,端木槿很少见到这个爷爷,他整天躺在床上不肯出门。端木槿立刻走了进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堂屋里有种陈年老咸菜的霉味,端木槿很讨厌这种气味,但还是往里走,大妮二妮说不定正需要她的帮助。

“往哪儿按?按错地方了!两个笨妮子,除了吃,你俩还会干啥?”

房东爷爷继续在骂。

“你别骂了,省点儿事吧。都给你按半晌了,小孩子哪有多大的劲呀。”

房东奶奶不满地劝解。

端木槿进去站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景。爷爷赤着背趴在床上,大妮二妮一边一个给他按脊梁。看样子两人都筋疲力尽了,披散着头发满脸汗珠子直滚。端木槿一下子明白,这是风湿寒症,连筋带骨地疼。大棚底下最多的就是这种病人,凭大妮二妮那四只小爪子是按不好的。爹在就好了,他有银针和膏药,可是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妮二妮累得都快哭出来了,求救似的望着端木槿。可端木槿又有什么法子呢?突然她想起自己屋里有爹丢下的一个火罐,如果能给爷爷拔火罐大概就是老师说的爱人民。

“爷爷,我给你拔火罐吧。”

“你会拔火罐?”

爷爷不相信地问。

“我……会。”

“你拔过?”

“我……拔过。”

刘胡兰为人民死都不怕,她还怕试一试拔火罐吗?

爷爷迟疑了一下,本不相信她的,但这个小闺女的确很能,勉强说:“那就试试吧。”

一眨眼的工夫,端木槿就从自己屋里拿来了火罐。爷爷看了一眼,叹气道:

“这个罐子太小了,没劲儿。”

的确,是个口径很小的罐子,用在太阳穴什么地方才行,因为用处不大爹才没有带走。

“你们家有大的吗?”端木槿问。

“俺是庄稼人,哪有这罐子。”奶奶摇头。

大妮却说:“有四鼻子罐。”

“四鼻子罐……忒大了。”端木槿摇头。虽然都叫“罐”,再小的四鼻罐也不能用。

“有蒜臼子!”二妮叫。

“别胡说,蒜臼子那么沉,咋能用?”奶奶呵斥。

蒜臼子当然更不能用,那玩意儿是厚厚的石头做的。端木槿发愁了,其实她根本没给人拔过火罐,只是看着爹给人拔,程序并不复杂,她想她能行。只是眼下到哪里去找合适的罐子呢?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地思索着,突然扭头就跑。

“我知道哪里有了,一会儿就拿回来。”

她在史老师办公室里见过一个水果罐头瓶,里面盛着半瓶水,是老师用来练字涮毛笔的。这个村子家家不锁门,出门的时候只需挂上门链。办公室也不上锁,悄悄借用一下应该不算太大的错误。不一会儿她果然捧回来一个广口的玻璃瓶子,用来拔罐正好。

大妮二妮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做助理。

“还要什么?”

“火纸。”

“火纸有。”奶奶从墙角里拿出一摞火纸,一般农家都备有这种东西。

“还要洋火。”

二妮蹿出门去,从厨房取回来火柴。

一切俱备,只欠东风。大妮倒有些担心了,凑近端木槿的脸问:

“你真的会吗?”

“我会。”

“你真给人家拔过吗?”

“拔过。”

端木槿的回答比之前坚定多了,为了爱人民,不能不冒一点风险。但拔没拔过自己心中有数啊,她想了想,先把那只小罐拿起来,小罐肯定比大罐好用。她撕了一小块火纸,稍稍卷成筒状,爹都是这样卷一下的。然后用火柴燃着,投进罐内迅速向爷爷背上按去。竟然真的吸住了,所有人的心都放了下来。只是太紧张了,慌不择路,没有按到正经地方。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成功了。

大妮二妮笑眯眯的,越发地往前靠。

“起来,碍我的事了。”端木槿很气派地把二人推开。

于是继续进行。这次要看准地方,她连连问爷爷哪儿最疼,还煞有介事地在最疼的地方用手按按,爹就是这样做的。然后划火点纸投进罐子。可是这次却没有上次那么顺利,上次的罐子小,一只手就能拿住,投进火煤后可以迅速按放上去。这次的瓶子大,一只手拿不住,火煤投进之后,两手抓起向上按。可就差了那么零点零几秒,爷爷“哎哟”一声叫,脊背上的肌肉猛地一抖。端木槿知道坏了,燎着皮子了。但罐子倒也吸上去了,爷爷叫了那一声没有再叫。端木槿知道他在忍着,那是很疼的。她很内疚,也就不再趾高气扬,跪坐在自己腿上盯着罐子不放。罐子口里的肌肉很快隆了起来,透过玻璃看得见窝窝状的一个黑疙瘩,这是大伤大寒啊。

该起罐了,端木槿小心翼翼地把大罐取下来,罐口那儿脱掉了一小块皮,看得见水汪汪的肉。

“爷爷……”她想哭。

“没事儿,妮,啥不是学的,就当给你练本事了。换个地方再来两罐。”

爷爷一点儿也不在意。

端木槿感激极了,爷爷真好啊。

那天,奶奶特地给端木槿擀了面汤,端木槿又从自己屋里拿来一张旧膏药,仔细地给爷爷贴上。爷爷对端木槿的表现很是满意,说小槿儿长大了能当个好医生。端木槿并没有想过当医生,她要当英雄,刘胡兰赵一曼都是拿枪打仗的英雄,不是医生。

那天晚上,小槿儿还犯了另外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往办公室送还瓶子的时候,因为天黑路上摔了一跤,把史老师的宝贝瓶子给报销了。

端木槿是那样地思念爹爹。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保护神。可是到了一年级的下半学期,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即便回来也是半夜到家天不亮就走,弄得她不知道是真还是梦。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傍晚放学后跑去村头等爹,那是村庄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道路。走出校门她便把眼睛盯向地面,一边走一边看,好像在寻找什么重要的物什。地是沙地,有一指多厚的沙土,人走过车走过都会留下清晰的印记。村子里只他们一家有洋车子,苏联老大哥生产的,不知爹从哪里倒换来的。后轮换过车胎,前后颜色不一样花纹也不一样,一眼就能识别出来。如果看到车辙印了,说明爹爹已经回来了。当然,按照常理学校外面不会有车印的,进村后并不经过学校门口。但万一爹爹先来看过她呢?见她还没放学就回家了呢?车辙印对她是那么地亲切,看到沙土路就想在地上找。自然找不到的,找不到也还是仔细地找,一直找到村东口,然后站在那里望着天边一动不动。天边不时有小黑点显露出来,小黑点慢慢变成清晰的人形或车形,又慢慢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复变成另一个方向的小黑点,都不是她的爹。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秋后被遗忘在田野里的一根枯柴,没有人理也没人看,只有风刮着她细软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于是这个小小的人儿,几乎每天都要经历一番从希望到失望的痛苦过程,眼里的泪渐渐涌出来了,流下来了,越流越多。和所有的男生打架都不曾哭,只是受不得想爹。流着泪依然抱着热切的希望,站在那里直到大妮二妮来寻。

“回去吧,天黑了。”

大妮二妮不看路只看她。

“我爹咋还不回来呢?他咋还不回来呢?”

端木槿带着哭声问向寂寥的荒野,荒野回答她的还是只有风。

被大妮二妮拽住不得不回走的时候,还要挣扎着最后再望一眼大路尽头,大路尽头早已经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清明节就要到了,鲁西人把清明叫作寒食,寒食兴吃鸡蛋。这一天同学们会拿着煮熟的鸡蛋去学校里“遛”——即碰,各自握住鸡蛋的大部用仅露出的一点儿蛋头相互碰撞,看谁的结实。结实的很骄傲,碎了的很沮丧,似乎是一项重大的能力比赛。端木槿的小瓦盆里也有六只鸡蛋,上次父亲带回来的。她一只没舍得吃,更舍不得拿到学校去遛,要留着和爹爹一块吃。她的爹最喜欢吃咸鸡蛋,特别是流着黄油的那种,他们曾经在一个病人家中吃过。

她认真地求教大妮和二妮:“咸鸡蛋怎么腌?”

“肯定是用盐啊,埋进盐里不就成了。”二妮总是抢话接舌。

“不对,肯定是腌咸菜似的用盐水腌。”大妮纠正着,她见过奶奶腌咸菜。

“几天才能腌好?”端木槿问。

大妮二妮相互望望,又一齐摇头,她们家从来没有腌过咸鸡蛋。但大妮还是说:“总得半年吧,咸菜有时候腌一年呢。”

端木槿睁圆了小眼,离寒食只有七天了。

“能不能快一点儿?”

大妮二妮又一齐摇头,她们不能糊弄小三妮。

咸鸡蛋腌不成了,端木槿很沮丧。但是爹说过寒食那天一定回来,那就一块儿吃白鸡蛋吧。还能再做点什么让爹高兴的事呢?她努力地想着,忽然想起爹总说她不会收拾屋子,到处弄得乱七八糟,那么就赶紧打扫卫生吧。

于是她擦了桌子擦锅盖,擦了门框擦门扇,被子叠得好好的,地扫得光光的,只差土坯墙不能用水冲洗。一切完毕,叫进大妮二妮做现场评估,满心希望获得好评。

“桌子很干净。”二妮又抢着说。

“碗也很干净。”大妮补充说。

“只是你的衣裳不干净。”大妮又接着补充。

“净嘎巴。”二妮飞快地再加以补充,手指头直接戳到了对面的衣襟上。

端木槿自个儿瞧瞧,果然净嘎巴。穿了一冬天的光皮棉袄,嘎巴多得把小碎花都盖住了,明溜溜的像涂了一层糨糊。平时不注意,一经注意,竟脏得不能睁眼。可是她只有这一件棉袄,早春二月还冷得很,怎么洗呢?不过这也难不倒小槿儿,一会儿就想出办法来了。那是个星期天,她揣了半盆水,找了块破布,又从房东家搬了个小板凳,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里蘸着水擦嘎巴。虽然擦不彻底,但起码好多了。擦了这片擦那片,越擦越觉得脏地方多。擦了棉袄擦棉裤,擦了棉裤擦棉鞋。除了鞋底不用擦和脊背后头擦不着,几乎没有不该擦的地方,最后湿漉漉整个成了水人。太阳并不热,院子里还有几棵树,光秃秃的树杈虽然形不成树荫,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光线。她就不停地更换地方,山不转水转,哪儿阳光好坐到哪儿,哪儿最湿就把哪儿朝向太阳。但是直到太阳落下树梢院子里冻得不行了,身上还是没有干。那天夜里,她和衣而卧,用身子暖着可以干得快一些。记得有次不知怎的尿了床,就是直接躺在湿地方暖干的。还有,脱下的衣服夜里会上冻,上了冻第二天就不能穿着上学了。

第二天,她感冒了,鼻子被瓶塞子塞住一般不透气,咳嗽了好几天。

但是,那个寒食节父亲并没有回来,她坐在村头哭泣到满天星光。大妮加二妮两人喊着号子都拉不回来,只好陪着她坐在那里一起哭。

如此内容丰富地过了一年,她升入了二年级,时令也过了冬至。

突然一天,父亲匆匆赶回家,告诉她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那个坏女人要来了。

“坏女人”是亲妈苏桂英的代号,这个代号只有父女俩知道。平时有人问起,端木路总是一口回答:“死了。”小槿儿也学着爹的口吻:“死了。”爹爹的标准就是她的标准,爹爹说死了就是死了,尽管知道没有死。但爹从小就对她灌输妈妈的罪恶,让她觉得妈妈是济公大战十八魔中的一魔,最不可容忍的便是卖过她们姊妹仨。她们仨也成了只要给钱便可以被贴在身上带走的大膏药吗?她愤愤地想。

“小槿,赶紧把咱的粮食藏起来,坏人吃了咱就没啥吃了。”

父亲吩咐。

端木槿立即行动,抗日群众不能把粮食留给鬼子,他们的粮食不能留给坏人。其实全部吃粮不过半袋杂面和二斤小米,他们吃一点儿买一点儿没有多少存粮。端木槿很有力气,一手提着一件跑到了院子里。院里有个柴火垛,她转到最隐蔽的地方,在垛根扒开一个窝,东西放进去再用柴草盖上,一点儿看不出来,她是个优秀的民兵。

傍晚时分,一个女人进了门,不用说是苏桂英。苏桂英个子不高,年龄大了人也就不太好看,眼睛里还有种戾气。她生的孩子都比她漂亮,那是综合了他们夫妻俩的优点并且有了进一步的优化提升。苏桂英挎着一个帆布旅行包,牵着一个小男孩,是端木小弟。端木路没有出门迎接,只是站在屋里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你们来了。”

苏桂英进屋看见了端木槿,错愕之余露出惊喜,蹲下身去仔细审视她的三女儿。瓜子脸大眼睛,睫毛长长眉毛弯弯,两只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圈地发光,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还是个小人精。

“我是妈妈,叫声妈妈。”

苏桂英摸着她的脸柔声说。

端木槿立刻退开并抿紧了小嘴,才不让坏人摸呢,头扭到一边瞧都不再瞧她一眼。苏桂英无奈,站起来很是怨毒地看向端木路。端木路此时的注意力却在儿子身上,五岁的小儿子很可爱,也长着两只端木家徽记似的漂亮大眼睛,这让他顿生一种说不出的亲情。他很想抱抱儿子,可儿子同样闭紧了嘴巴掉转了脸,活脱另一个端木槿。

一个不认爹,一个不认妈,姐弟俩自个儿也不相认,这场家人相聚从开始就充满了紧张和尴尬。

两个大人开始对话,没对几句就进入了相互指责,声音越来越高,丈夫掏出一把钱拍到桌子上。

“你不就是要钱吗,都给你,明天就给我走。”

妻子叫:“我要钱,也要人,你跟我们一起走,上海四个孩子不能一辈子没有阿爸。”

丈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跟你走那是做梦。”

说完,低垂脑袋斜坐在床沿上不再吭声。

那一刻端木槿觉得父亲很可怜,一点不像耍着关公大刀舞着九节铁鞭威风凛凛的大英雄。丈夫的沉默让妻子更加暴躁,苏桂英突然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大剪刀,“啪”一声拍到桌子上。

“这次你必须跟我回上海,不然就你死我活!”

直到这时端木槿才害怕起来,自幼身在武林,完全知道那把大剪刀的后果。竟不由自主地把弟弟搂在了怀里,如同危险时刻保护亲爱的同学。她感到弟弟在发抖,弟弟比她更害怕,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真刀真枪的拼斗。

端木路不屑地说:“又来了,凭一把剪子你还能扎死我?”

苏桂英叫:“扎不死你你就扎死我!”

端木路叹口气,几乎哀求了:“小点儿声行不行?什么死呀活的,别人听见多不好。”

苏桂英反而提高了声音:“你还知道不好?知道不好就不该做不好的事情!你以为你在清水又搞了一个我不知道?”说到这儿,拿起剪刀在桌上又拍了一下,“男盗女娼衣冠禽兽还假充正人君子,让全清水的人听见更好,你这个坏人,让大家都知道你端木路是个什么东西!”

端木路不再说话,围上围脖拉开屋门走出去。村子里家家户户紧挨着相住,放个响屁邻居都能听见。幸亏房东一家已经熄灯睡觉,不然那两个妮子早跑进来了。苏桂英一把拉起小儿子去追,追出几步又回头抓起桌上的钱。屋里只剩下端木槿,她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鲁西的冬季,风就像躲在外边的暗箭飞刀,一出门就往人身上招呼,逮住哪儿伤哪儿。这行人走着走着拉开了梯队,前面大步流星走的是端木路,后面小步快跑的是苏桂英。端木槿走在第三,最后才是踢踢绊绊张皇失措的端木小弟。他们走过村庄里的街道,走过村头渐见疏落的房院,最后走到荒凉无际的野地里去了。夜间的旷野如同倒扣的大锅,让人压抑让人窒息让人没有了方向感,只有极度的恐惧。狂风越发肆虐地吹打着他们,有时吹得连连倒退,只好背过身去喘一口气。苏桂英和端木小弟穿得很是单薄,上海人没有棉裤也没有大棉袍,只有一件紧身的小棉袄。寒冬的深夜中全身的衣服都像被剥光了似的,赤裸裸地任风刀宰割。这时的苏桂英为了不让男人跑掉,拼命地紧跟,早已顾不得儿子的哭叫。而后边的两个孩子,开始还能勉强看得见前面的人影,后来只能听得到声音,甚至连声音都快听不到了。端木槿停了下来,黑暗中伸手拉住了小弟。小弟一下紧紧抓住她的手,还把另只手也抓了上来,好像整个人要贴附在她身上。而这一抓一贴,让端木槿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这是她弟弟呀,她的亲弟弟,可不能扔了他。于是在那个漆黑的深夜里一只小手拉着另一只小手,像两只被丢弃在荒野里的小狗拼命追赶着前面的主人。

大人们终于停下脚步,但吵骂继续。端木路没有了在村子里时的隐忍,大吼一声,像打场子一样,震得人耳朵嗡嗡发鸣。接着一记闷响,苏桂英倒地了。两个人不要命地打起来了,胜负是不用想的,大刀端木路打一个女人好似老鹰打一只小鸡。小鸡还能蹦跶几下呢,女人只需一脚就够躺半天了。黑夜里听去还不止一脚,拳头巴掌都用上了,似乎打死都不解气。苏桂英在地上翻滚着,口中依然叫骂不绝。端木小弟凄厉地哭喊着,像下了油锅的小鬼,并试图接近现场。端木槿使劲拽住了他,清楚那是近前不得的。

战斗终于结束。

端木路不知去向,苏桂英躺在黑色的土地上悲愤地长号。

端木槿呆在那里,这一夜的事情让她惊心动魄,也让她的情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弟弟太可怜了,当然,还有倒在地上的母亲。他们千里迢迢刚从上海来,就全躺这儿了。泪在端木槿脸上一串串流下来,落在袄襟上结成一片冰碴。腿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摸了摸是块石头。端木槿拖着弟弟坐上去,石头冰凉,没有吃晚饭,一口水也没有喝,寒冷饥饿狼牙似的啃咬着他们。直到这时,才后悔藏起了那只面袋,不然哪怕煮一锅糊糊喝到肚里也是好的。她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最起码应该守护弟弟。她把弟弟抱到腿上,腿比石头软和。也就在这当儿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小弟跳下去。这是樊家大坟呀,一个传说中非常可怕的地方,脚下埋着十八具破碎的尸体。十八个冤魂会以各种狰狞的面目拦截路人,白天都没有人敢在这儿走动。刚才坐在屁股底下的正是坟前倒塌的石碑。端木槿再大胆,也害怕这个血淋淋的传说,立刻拔脚想逃。可是母亲还在地下哭,哭得声嘶力竭,弟弟也在哭,也哭得声嘶力竭。她终于没有独自逃走,一只手拉弟弟,另只手拉母亲。母亲终于起来了,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端木槿幼小的心像锅底的冰块彻底融化了,流着滚滚的泪水叫了一声:

“妈妈……”

母亲苏桂英带着端木小弟又住了一天,第三天就走了。

母亲走之前,父亲没有再次露面。

那是端木槿关于母亲和弟弟的第一次完整记忆,这个记忆成为烙在胸口的伤疤终生挥之不去。

妈妈给她留下了一双袜子。

那是一双经过改造的旧袜子,有点儿大,不知是哪个姐姐或哥哥穿破之后,把底剪去,换上了两只鞋垫似的布底。也不知这双袜子是专门为她做的还是母亲不要了丢给她的,反正现在放在她的手上了。袜筒是旧的,但袜底是新的,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用白布缝做起来的。这双旧袜子让她淡化了出生第二天就被卖掉的事情,捧在手里像捧着两颗洁白的珍珠。这是妈妈给的,亲妈做的,她的妈妈是疼她的,她也有亲妈疼了。但是她的妈妈很苦,她的弟弟也很苦,他们连件厚棉袄都没有。他们来了一趟清水除了挨揍什么也没有得到,自己还把米面藏起来让他们挨了饿。每当想到这里,悔恨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她要弥补自己的错误,她要帮助他们,可是怎么帮助呢?

她想到了钱。

妈妈一定很需要钱,那天晚上去追赶父亲,那么紧张的时刻还不忘回头抓钱。可是到哪儿去弄钱呢?向爹要爹肯定不给,不光不给,还可能会训斥她。那就只能偷偷地攒,对,偷偷地攒。爹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几毛钱,作为一个时期的零用和生活费。还有,星期天的时候跟爹去赶集,下罢场子也会给几分钱,让她去缠糖稀或者买包子。她把这些钱都攒了起来,路过糖稀锅的时候命令自己扭转脸不看。不然,琥珀色的糖稀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会控制不住的。有时候还会撒个小谎,说需要买个什么什么东西,或者不小心把钱丢了,这样又可以多要两毛。自己的生活则更加节俭,连吃盐都少放两粒。她的小钱袋也就一分两分一毛两毛地鼓起来了,这天倒出来一数,嗯,四块六毛二分。她把钱摊在床上想了半天,又把钱装了回去。

第二天放学后她没有立刻就走,偷偷溜到了史老师的办公室门口。

“报告!”

“进来。”

史老师正忙着整理教材,等了半天,没听到吭声,抬头看到端木槿神色古怪地站在旁边。

“什么事?”

“老师,我想,我想……”

端木槿小脸憋得通红。

“你想什么?说呀。”

老师不觉好笑,这个小妮子也会腼腆扭捏?

“我想和你换整钱。”

史老师不明白什么意思,却看到端木槿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解开布包倒出一堆皱巴巴脏兮兮的零钱来。

“你换钱干什么?”

“我,我,我有事儿……”

端木槿急得结结巴巴。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老师,老师……你换不换?”

端木槿快要哭了。

史老师不再问为什么,反正这个孩子不会去做坏事。可是搜光自己的口袋也只有三块钱,幸亏发工资不久,不然三块也没有。他把那些个一分二分的全收起来,留下面额较大的。虽然没有全部兑换,但端木槿已经很高兴了。

又一个星期天,端木槿在县城打罢场子便飞奔到邮局。

邮局只有一间屋,门面不大柜台却很高,站在门口还能看到坐在里面的人,走到近前就看不到了。

“爷爷,爷爷。”

她踮起脚尖使劲喊,柜台上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小闺女,这不是玩的地方,出去玩吧。”

“爷爷,我不是来玩的,我要个信封。”

头缩了回去,递出一个信封。

“谁给你写信皮?”

“我自己。”

“你会?”

“我会。”

她把信封贴到柜台前壁上,站着开始写起来。感谢小书摊爷爷和说书大爷,让她在还没有上学之前就认得了一些字。认真写了半天,又从书包里掏出钱,仔仔细细地放了进去,然后封上口。

“爷爷,写好了。”

刚递上去又被递了回来。

“错了,小闺女。”

她大吃一惊,家里的旧信封上就是这个地址啊,早已经背熟了。

花白头爷爷探出了一截身子,拿手指敲着信封上的字。

“要寄的地址写这边,寄信的地址写这边,反了,小妮。”

她这才知道竖写的文字应该从右边开始,落款才在左边。后来读到《伊凡的信》一文时,很是感慨:伊凡不知道贴邮票,她不知道上联下联。

接下来继续攒钱,隔几个月去一趟那个小邮局,有时四五块,有时六七块。柜台里的爷爷都认识她了。

“你这都是给谁寄的信呀?”

“给我妈。”

“你妈怎么不给你回信呀?”

她愣住了,不是奇怪没有回信,而是忽然想起她寄的只是钱,而没有写过信。她惊慌了,像发现蒸窝窝的锅里没有放水。

“里边没有信能收到吗?”

“没有信你寄的什么信?”

“我,我……我寄的是……是……”

“不管你寄的什么,只要地址对就能收到。”

老邮政员早知道里面有别的东西,一摸就摸出来了,只是不知道没有信。

她放心了,只要钱能寄到就行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回信,她还没长出思考那个问题的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