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苍穹:哲人萧焜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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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老友焜焘二三事

黄星炯 朱明镜 洪涛 刘德华*

苦学成才

焜焘早年丧父,抗日战争时期,只身来到四川,在成都金陵大学哲学系读书。当时物质条件非常艰苦,他只靠微薄的补助金生活。我与他相识时,他体魄瘦弱,衣衫单薄,但掩不住气宇昂扬。他学习刻苦,常常整天坐图书馆;他勤于思考,擅长写作。成都冬季气候潮湿阴冷,易生冻疮,他手上冻疮溃烂,小拇指指骨都露了出来,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仍然读书写作坚持不懈,可见他意志坚强。1945年毕业时,主课成绩全优,获得学校颁给的金钥匙(golden key)奖状荣誉,并留校任教。第二年就单独为本科生开课,讲授逻辑学。在当时,以助教身份开课是非常罕见的。

学运先驱

焜焘并非闭门读书,他关心国家大事,有强烈的爱国爱民思想。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他就和两个同学合办了一份小报,名叫《三人行》,这是全校最早出现的进步学生言论阵地。1944年,他又组织发起狂狷社(“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有正气的意思),成为金大进步学生骨干组织之一。他积极参加学生运动,正气凛然,无所畏惧,甚至在已成为教师时也是如此。1947年,南京学生的“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前,金大学校当局以全体教师名义发表所谓“告同学书”,警告学生不要反对政府,自蹈风险。焜焘代学生会草拟一份“告教师书”,针锋相对地指出:“内战扩大,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中,为人师表等,应该攘臂先行,走在进行队伍的前列”。此信以大字报形式张贴在校门口,一时争相阅看,对那次游行起了推动作用。焜焘因此更遭反动政府的忌恨,被特务列入黑名单,1948年底与月娥同时被逮捕,1949年春天因组织营救出狱。当年3月他来上海与我会面时,尽管在狱中受了很大折磨,他仍表示绝不改初衷。

鲁迅精神

焜焘很崇敬鲁迅。1973年他从泗洪来上海,我陪他特地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虹口公园鲁迅纪念碑前。我们坐在草地上谈论鲁迅的精神,我们都服膺于“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当时他说,鲁迅生前遭受文化围剿,腹背受敌,只好侧着身子,避开从正面和侧面来的攻击,边战边走。他暗示自己在学术领域或也有类似的经历,也要学习运用这种战斗方式。

撑顶风船

1993年焜焘给我的信中附录一首他写的七律诗,其中有两句:“平生爱撑顶风船”,“执戈反霸尽余生”。前一句概括了他的为人和治学态度。他从不因个人利益和人际关系的缘故去迎合别人,随风倒。对于歪风邪气,不管是社会上的或思想领域的,他都敢于抵制,在学生时候即是如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在中央党校学习时,敢于摆自己的观点,并因此被视为右倾而重点批判。在随后的岁月中,他以撑顶风船的精神,按照自己的观点完成了大量的著作,今日对他的评价是做出了理论贡献,那些气势汹汹批他的人,而今安在哉?至于后一句“执戈反霸尽余生”,他反的不但是国际政治中的霸权主义,也指学术上的霸道者和一言堂,以及物欲横流的不良思潮。比如说,他曾写过一篇名叫《海难》的文章以批驳《河殇》(一篇否定中国传统文明的书)。的确,他的晚年是坚持实践了这两句诗的。

(以上为黄星炯文)

1942年,我考入成都华西坝的金陵大学,与萧焜焘同时。我们战斗在一起是1944年11月11日成都学生反对市长余中英镇压市中学生的示威游行,这是大后方的创举。随后出现了狂狷社的萧焜焘、活力社王宇光和我,时声社刘正鸿(不幸也于今年1月在武汉逝世)、张一之,草原社杨寿南,菲社罗如云,敢社萧富质为代表的“六社”联合,成为金陵大学学生民主运动的核心和1947年“五二〇”运动的基础。毛泽东于1947年5月30日在《蒋介石政府已处在全民的包围中》一文称伟大的学生运动为“第二条战线”。萧焜焘、王月娥夫妇1948年双双被国民党政府逮捕,首遭不幸。1953年四川省委通过组织来函征求焜焘和我对金大历史系学生殷伯贤的意见。原来殷是蒋介石军事委员会成都行营的特务,焜焘和我是他跟踪的对象。

晚年情怀

萧焜焘毕生从事哲学研究与教学。他欣赏黑格尔的辩证法。辩证法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无可非议。但因为他的研究有独到之处,不唯上、不附众,不曲、不阿,因此20世纪50年代在中央党校就读,据说被批判半年之久。“文化大革命”后期,他全家下放农村。1973年回南京竟无立足之地,住教研组的资料室。“四人帮”垮台后,他在一次关于辩证法的座谈会上发言,竟有人向上报告,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虽未受严办,也颇曲折。

焜焘晚年出版巨著,最后时刻还念念不忘有一卷没有完成。1998年我去看他,这时他的糖尿病已近晚期,两眼模糊,两腿浮肿,遵医嘱虽坐沙发上,但两脚必须翘在板凳上。就这样他还不肯休息,一手持笔,一手拿笔记本,一面思索,一面记。

一次,我与焜焘在张一之同志家聚会。以往我们交谈都很欢畅。这次他却动感情,原因是他早年教读、现在有相当地位的学生著文批评否认他的教益。我努力劝解。我说:你写了那么多的文章和书,还不是让人学习和评估的吗?他评得不好,会有别人出来说话。他评得好,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何不好呢?至于他否认从你处受到教益,也不必生气,让他自己想想去吧。此事显然对焜焘的刺激很大,亦由此可见他对师生情谊的看重。

焜焘晚年又一不幸是他的爱人王月娥早几年就因心脑血管病突发失去知觉,长期卧床。只有他能与月娥沟通,只有他的呼唤月娥才略有反应。几年来他对月娥尽心尽力,无微不至。我再三劝他“保重好你自己才能保重月娥”。我有点预感。十分遗憾,他终于先月娥而去!

(以上为朱明镜文)

(以上为朱明镜文)

我和老伴李文钿,于1998年10月为参加金陵大学110周年庆典同赴南京。10月6日下午我们到医院看望老萧,挚友相见,亲切握手,热泪盈眶;不久,我们要去看望月娥,老萧执意要带我们去,并立即要老保姆借来一辆轮椅,老萧坐上轮椅,思维敏捷,“指挥”老保姆推车出病房,下陡坡,出人民医院大门,沿着正在整修、碎砖遍地的马路前行,进入脑科医院,又上凹凸不平的陡坡,才能进入病房。到达月娥病床前,我俩携带花篮紧随其后;老萧在月娥病床边连声呼唤:“王月娥!王月娥!”月娥卧床已四年之久,但面色红润,神情安详,可谓奇迹!老萧不停地为月娥按摩手指及手掌,力图促进血液流通,缓解已经偏瘫的躯体,用心良苦,长达半小时之久。老萧和月娥不幸双双身患重病,床边伉俪情深,相濡以沫,此情此景,催人泪下!我俩怕老萧过劳,再三催促,老萧才依依不舍,返回自己的病房。

1949年以前老萧和月娥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为了祖国和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勇斗争,双双被捕入狱,遭受非人摧残,然幸免于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们忠于科学社会主义,献身人民教育事业,饱经磨难,九死一生,仍然坚强不屈,宣扬真理,直到最后的时刻。

谨以下列诗句敬献老萧灵前,并祝福月娥早日康复。

冠盖满天飞,斯人不憔悴;

腰缠拾万贯,骑鹤上扬州。

(以上为洪涛文)

师友风范

(以上为洪涛文)

焜焘先生毕生为教育事业服务,始终战斗在哲学教学第一线,敬业爱岗,教书育人,默默耕耘,诲人不倦,为国家培养了大量人才。在晚年重病期间,他仍坚持义务为硕士生、博士生授课,由于严重的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的困扰,其视力几近失明,他不能用眼看书,就由学生自己汇报读书心得或朗读作业论文,由他加以口头评点,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其情其景,令人感佩至深,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焜焘先生一生为人耿直,襟怀坦白,追求真理,不屈不挠,探索学问,穷究不舍。他常以马克思的“学者加战士”的品格作为自己终生追求的目标;还十分赞赏屈原《离骚》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千古绝句,以此为座右铭,作为激励自己不断开拓进取的动力。谨以下面两行文字聊表我个人对他的崇敬和怀念之情:

服膺真理,好学敏求,科学精神启后生,堪称“学者兼战士”;

献身杏坛,诲人不倦,桃李芬芳遍天下,无愧“诤友并良师”。

(以上为刘德华文)


* 黄星炯,上海地下管道工程公司原总工程师,现客居美国;朱明镜,江苏省委统战部离休干部;洪涛,中国林业科学院研究员;刘德华,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