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之死
苏格拉底垂垂老矣的时候,遇到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他的生命走向终结,也使得他的智慧和道德的形象达到了一个巅峰,这就是苏格拉底之死。有关苏格拉底之死,有关苏格拉底最后的日子,柏拉图还有好几篇对话,都是谈这个事的。谈苏格拉底为什么会死,谈苏格拉底面对死亡是怎么看的,谈苏格拉底怎么来设想人类究竟有没有灵魂等。大家可以选择各种版本的柏拉图对话来看。
苏格拉底被人控告,理由非常简单,说他败坏青年。败坏年青一代的思想,从古至今都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指控。苏格拉底为什么被控告败坏青年?他有没有公开地诲淫诲盗?控告他的人指控他能言善辩,经常把天上的说成是地下的,把地下的说成是天上的,说他使得原来整个城邦共有的风俗、共有的习惯和大家所认可的一些基本准则,都遭到了破坏,遭到了动摇,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
我们都知道,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个共同体,之所以能存在,就是因为它要依赖于一定的共识。比如做什么事情是正当的,什么样的权威是大家应该都要服从的……这些共识,有的是明确宣示出来的,更多的是虽然没有写出来、说出来,却是通过各种方式潜移默化而让人们都安然接受的那么一些观念。苏格拉底经常和各种人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他就会在讨论各种问题的时候,碰触到雅典城邦的敏感神经,碰触到其赖以维持这个共同体的一些最基本的观念。
对苏格拉底的指控,以及苏格拉底对自己的辩护,我们只非常简略地涉及《申辩篇》。柏拉图的这篇著作篇幅并不长,而且我们也有一个非常好的译本——北大已经去世的重要的哲学翻译家王太庆先生的一个译本。苏格拉底被指控败坏青年后是怎么为自己辩护的呢?
苏格拉底说,自己的确一直在追求智慧,在追求明确的概念。“这个人附在城邦上……好像牛虻附在马身上,这匹骏马……需要叮一叮才能焕发精神。我想是神灵把我拴在城邦上的,具有这样一种资格,可以走来走去,激发、催促和责备你们每一个人,整天不停地到处紧跟着你们。”他说,他像是神派来给雅典城邦的牛虻,牛虻的叮咬让牛时刻警醒。苏格拉底就是为了让这个城邦不陷入道德懈怠和智力懈怠而存在着的。
苏格拉底提到一个故事,雅典有一个神庙——德尔菲神庙,大概有点像我们以前求签一样,叫作神谕。德尔菲神庙的神谕被认为是最准确的,所以有人到神庙去求神的启示,问谁是整个雅典最聪明的人,神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
苏格拉底知道了这个说法后,并没有沾沾自喜,而是感觉到非常奇怪。明明到处都有让他觉得很有智慧的人,为什么神会说自己是最有智慧、最聪明的人?他决定到处去寻访。他寻访了政治家,发现他们只会夸夸其谈;他寻访了各种各样的工匠,发现他们对自己的技艺非常之精通,但是对此之外的任何东西却一窍不通;他又去寻访了一些诗人,诗人在创作诗之后的胡说八道让他深切地感觉到,诗人创作靠的是灵感而不是智慧。
最后他得到一个结论:我之所以还被神认为有智慧,是因为我还知道自己是无知的。苏格拉底知道了自己的无知,知道了自己的智慧就在于了解自己还对很多东西并没有真正的知识,或者说,对于自己缺乏知识有明确的认识。知道自己的无知,这就是他的智慧。
在《申辩篇》里面,我们会看到,苏格拉底反复在谈,后世的人们也经常反复引用苏格拉底的话:“没有经过审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的生活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但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是没有经过自己的检验,没有经过自己的审视,没有经过自己的反思,这样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前些年一个非常著名的哲学家诺齐克[4],他有一本书就叫作“The Examined Life”,我看到最近中文版出版了,就是《经过省察的人生》。考察的就是家庭、爱、善等等。比如说幸福、死亡,这是我们人生当中经常碰到的问题,我们来对它进行反省。那么,苏格拉底说他是本着讨论问题的精神来和年轻人一块儿探讨的,他觉得自己至少把他们引领到了更加真实更加纯真的精神生活,结果反倒被人冤枉,被人指责为败坏青年,败坏他们的灵魂,败坏雅典的将来。苏格拉底当然不能接受这个指控。
前面讲到,苏格拉底被审判的时候,为自己作了各种各样的辩解。他本来有很多机会不被处死或者免于处罚的,但是他好像存心要激怒雅典人。他不愿意接受对自己罪名的指控,但又拒绝让自己的妻儿老小来求情。而在当时的雅典,被告人让自己的妻小来争取人们的同情心是通例。在柏拉图关于苏格拉底的最后日子的其他几篇对话里面记载,有人告诉他,可以花钱买通看守然后逃跑到异邦,他也拒绝了。
在《申辩篇》里面,有人提议让他出点钱接受罚款,对这一点他倒是欣然同意了,但是他提出来是非常小的一笔钱。大概相当于我们说,行,我错了,罚我一分钱吧!这反倒加倍地激怒了那些公民,所以出现了非常有趣的情形:在判定苏格拉底有罪的时候,同意他有罪的人,比后来同意判处他死刑的人还要少。也就是,同意判处他死刑的人,后来反倒更多了。他好像存心在激怒雅典人,好像是在一心求死,所以后来有人评论说,苏格拉底好像非常希望自己很早地成为一个烈士,希望自己在雅典获得一个特殊的地位。
关于苏格拉底的审判,或者苏格拉底之死,这在西方文化史上一直是人们不断讨论的话题,对后世产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至少对于他的亲传弟子柏拉图来说,这完全地改变了后者的生活。柏拉图是个富家子弟,他年轻的时候就被苏格拉底所吸引,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寻求智慧的事业,他和苏格拉底一样,要寻求一种善,要寻求一种完满的生活,要寻求一种经过审察而站得住脚的生活。
柏拉图从苏格拉底之死看到了什么?我们谈到柏拉图那本《理想国》里面对政治制度的设计的时候会看到,柏拉图大概是绝对不会同意民主制度的。民主制度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是一种多数人说了算的制度。到今天为止,世界上大概绝大部分国家都会认为自己是民主制度,只不过认为自己实现民主的方式不太一样而已。很少有国家敢于公然说,不民主的才是好制度。但是在西方自古至今的思想史上,民主是不是就是一种最善最好的制度?
这是现代政治思想史上反复谈到的一个论题。民主制度不见得是一种最好的制度,因为多数人并不就天然意味着道德和智慧上的优越性。但是相比其他制度来说,它最不坏,或者说,它的好处相对来说更多,风险更小。它不是一个最好的东西,但是我们没有办法追求最好的东西,而只能够在不那么好的东西当中,选一个危害相对比较小、好处相对比较多、比较可靠的这样一种制度。至少在柏拉图写的《申辩篇》里面,苏格拉底是被民主制度、被多数说了算的制度,判处死刑的。这大概对柏拉图的影响是非常之深刻的,之后我们还会再看到这一点。
关于苏格拉底我们讲了不少,大家读《申辩篇》一定有各自不同的感受。通常认为,通过摆事实讲道理,那么面对同样的材料,好像大家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来。常识的观点总认为,面对同样的事实,人们总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否则一定有人在捣乱或者他在德行和知识方面尚有欠缺。其实问题没有这么简单。
大家都知道的一个很通俗的例子:面对半杯水,乐观者和悲观者就有不同的看法,一个看到还有半杯,另一个看到只剩下半杯了。稍微复杂点的例子:有人曾经谈到中国古代司法的灵活性,县官判案时,同样的案情,想要轻判时,就说“虽然罪责难逃,毕竟情有可原”,想要重判时,就说“虽然情有可原,毕竟罪责难逃”。
有一次我参加一部有关俄国思想的新著讨论会,有人提到某个名人的名言,说是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明白了他笔下的俄罗斯人必须要沙俄的暴政才能有效地统治。但在我看来,同样的事实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即产生这些可悲而又可恨的人物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统治太不人道,没有存在下去的合理性。
也许各位在此之前对于比如说苏格拉底和卢梭的了解,都是一张白纸,等到大家读过《申辩篇》和《忏悔录》,大概就会得出非常不同的苏格拉底或卢梭的形象。西方人说:“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然哈姆雷特毕竟还是哈姆雷特,他还是犹豫不定而非果敢坚决的,是面对很多身份的纠葛而陷入矛盾的,是长于思索而钝于行动的。这是他基本的特点,无法摆脱。但每个人心目中的哈姆雷特又必定有所不同。所以,我们来读这样一些东西,总会得出一些不同于别人的观点,也会在不同的解读中感受到不同的价值观和思维模式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