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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千载仙踪沉碧浪,金舸一叶渡玄幽
漓江一拐过漓阴新旧两城,便如脱了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自詹州而下,连过漳、泸、湖、衢、淀、潞六州,一直到福州东望入海,绵延不下万里,光是见于各州各府地理志上有名有姓的支流,大大小小便有三百四十二条,水网密布,河曲纵深,说不清姓名的小河小江更是如天上繁星,数目不知凡几。
詹州丛山多峻秀,三湾六峡独鳌头。
詹州多山,依着堪舆大家“名山大川”的论断,这一州的精华都汇集到了漓江两岸,漓阴城至漳州平松近一千两百里的水道上便分布着高粱、曲绵、长平三道大湾,两侧均是峭壁林立,奇松怪木无数,更有龙渊、虎跳、鹰潭、蚀雨、狼牙、鬼哭六座峡谷,自古便是传闻南国的名胜。
那龙、虎、鹰、狼贯是因山石雄壮磅礴,特征形似猛兽凶禽得名,“蚀雨”一谷得天地郁郁之气,一年之中倒有六成的时节淫雨霏霏,至于“鬼哭”则是青城一带山上多猕猴,争斗发情之时“呱”、“呀”之音频出,凛凛乎如冥府恶鬼嘶鸣长啸,故而有“鬼哭”一说。
不知何时起,这中土三十六州上便有了十大修仙法门的说法,南北东西,分属在这三十六州之上,自二十年前那一道硕大无朋的剑气沟壑之后,这上都宫的名头便越发响亮起来,任谁见到那建筑在整座被削平了的小山山基上的詹州新城都要忍不住气息一窒,心生无力之感。
也正因如此,詹州一地的老百姓逢人便吹嘘自己是得了上都宫真仙的余萌福泽,各种的香炉神像摆满了城里的大小道观,连漓、汶两岸的悬崖峭壁上都有无数的石龛香火不绝,徐家更是在狼牙峡的悬崖上耗费十年之功建起了一座占地百亩的天都观,专一供奉大慈大悲明心救世天都真君。
久而久之便有种说法,那仙踪飘渺的上都宫真仙便是在这漓江两岸的崇山峻岭之中修仙问道,三湾六峡也成了老人口中上都宫真仙们取水洗漱之地,一时间身价倍增,引得南北各地游人无数,两岸岩壁上多如繁星的红漆石刻便是佐证。
夏日烂漫,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时节,这漓江上下登时便是游船如织,虎跳、狼牙、鹰潭三谷位于两州交界,地势险要更兼暗礁无数,富家千金本就不愿费时迢远,再加上“虎狼鹰、要你命”的凶名昭昭,书生剑客虽是一身浩然正气跃跃欲试却仍架不住小姐们的努嘴苦劝,只能是凭栏远望一口恶气吐出,“今日暂且放过尔等,待他日看我如何降服其妖”。
一番英姿勃发,更是迷得小姐丫鬟们妙目涟涟,故而六峡虽然名动江南,但“虎狼鹰”却是游人稀少,只以龙渊、蚀雨、鬼哭三地泛舟者众,而这其中又以江面开阔,左右山峰仿若百龙仰天威风不可侧目的龙渊为最。
此刻龙渊峡里正有着三条画舫,一条上满载着莺莺燕燕,另外两条上则是各有四五位青年才俊,乌篷红漆、轻纱帐幔,如同三片红枫掉落水面,溅起圈圈微澜。
自古以来这男女相处之间却是蕴含着各种机关算尽,女为悦己者容,一梳妆打扮起来便是好几个时辰。男的么则是好言谈、端举止,各种的风度翩翩、神采傲然,恨不得全身多长出两条胳膊来好引人注目。
江心处,两船的青年才俊正对着深渊腾龙的鬼斧神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时间花季少女的崇拜低呼与大好男儿的豪迈慷慨交相辉映、回荡峡谷、好不热闹。
恰巧此时众人刚点评完一位才子的佳作,正闲坐在窗边的少女望见了前方突然冒出来的一条金漆画舫,忍不住讶然出声道:“咦,几位姐姐快看那里。”
龙渊峡口有一道折弯,那艘金漆画舫是在它们之前进的峡谷,他们三艘画舫这时候转向入弯,这才看到了它。
“看什么?莫非是石龙化形,惹得妹妹春心大动?”
一旁年长些的少女转头望去,却是看到了画舫甲板上站着一位白衣公子。
虽然远远望去看不清容貌,但光是一身白衣、风姿轻扬的伫立船头,已经有一股迥然世俗的韵味透体而出。
不过龙渊成名千年,这种看似别出心裁、坐引怀春少女的手段早就被各路的英年才俊用得烂了,好看的瓜子脸上多出了几分事故颜色的少女不由地嘴角微挑,调笑起了自己的手帕交。
“呀,姐姐尽瞎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被说破了心事的怀春少女脸色绯红,却犹自不肯承认,恰巧此时艄公微微打了个方向,让少女们得以将白衣公子的画舫全景看了个大概,当下她便随口胡邹了一句说道,“妹妹、妹妹是看他怎么连个桨都不控,也能让这小舟在江心里不曾乱的方向,只是心中怪异而已。”
可是话一出口,脑子不笨的娇羞少女脸上红绯尽褪,哪里还有一丝颜色。
“果真?!”
调笑着的少女听了少女的推脱心中顿时一颤,连手里的香扇打在了窗沿上也不自知,循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船尾掌舵处空空如也,除了一动不动“傻”站在舵旁的公子,哪里有什么船工的影子!
“莫非真是石龙化形?!”
现在眼瞧着它无人掌舵却船速飞快,小姐们的胳膊上俱是浮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却又偏偏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犹如猫爪挠心。
仙缘仙缘,得见便是缘。
千年时光里,这百里长的龙渊湾中,又葬送了几多神仙眷侣故事?
“刘四快划!”
“追上前面那艘画舫本小姐重重有赏!”年长少女双眼发亮地下令道。
“遵命,小姐。”
那名叫刘四的船工吆喝着手下齐齐发力,把那号子是喊得震天响,霎时间这艘画舫便“呼啦”一下从圈子里窜了出去。
“快划!”
“使劲儿划啊!”
上好的锦帕在小姐手里几乎都要被揉碎了,可那条金漆画舫却眼睁睁地离着他们越来越远,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消失在峡湾山壁之后。
“嘤嘤~”
几个少女啜泣着坐倒在船上,仿佛错过了这辈子最大的姻缘一般。
……
金漆画舫出了龙渊便拐进了南向的一条支流名叫嘎子河,嘎子河再往南还有一条支流小河,在詹州的地理志里却是已经没有了记载。
长不过三丈、宽不过六尺的小画舫,看着虽然狭小,做工却是精巧,两侧的舷窗上被凿出了内外双层镂空的木框窗户,方形的窗户架子上头尾相衔刻着两幅行云流水的八仙过海图,浪花翻转、云翳纷飞,俱都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价值不菲。
两尺见方的窗框上蒙着詹、漳一带巨富之家才用得起的丝绵白纱,丝绵白纱网格细密能挡去夏日灼热却偏偏不损光照,随风轻摆便是骄阳似火下也是一片清逸,
只可惜这样一幅“江风卷纱画”的美景现在却硬生生地被一左一右两支银筷毁得一干二净。
“老是吹来吹去,看着都让人心烦。”
一双肉鼓鼓的小手前后一握、用力一拧,将第二根银筷末梢压着白纱一角牢牢地钻进野荔枝木的舱壁内半寸,登时,那适才还曼舞得不亦乐乎的白纱就如同那微微鼓起的风帆,只留下一地不甘的日光仍孜孜不倦地为这间小小的船舱升温。
嘴上是对白纱的不耐烦,可肉手的主人松开手后却是低着头两眼死死地盯着身前半尺处昏睡不醒的同龄人,满腔的急躁生生将自己白皙的眉心处逼出了一条若有若无的青黑丝线。
圆脸孩童的身边,一个身材小上了两圈的丑陋孩子强笑了一下道,“峰少莫急,虽然明月仙长说这‘醉心迷魂香’的效果是越久越好,可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
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帘,可笑声的主人仍是小心翼翼地扫了眼船尾,继而转过头看着地上横躺着的石伢子,“他就永远醒不不过来了呢?”
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可话里的意思却冷得吓人的孩子,同样也是眉心处多了一点青黑。
一边的徐望峰听了王德第的开解,那皱得几乎成川字的眉头没有一丝的舒缓,反而皱得更加紧实了,偷望了眼船尾处厚厚的帘布,朝着讨好自己的王德第的脑门就是一记轻响的巴掌,哼了一声道,“自作聪明,难道你看得比仙长还准?!”
回头看到石伢子脸上那层虽然浅淡却始终不曾散去的黑气,嘴里仍旧忍不住吐出一句怨怼,“走了狗屎运的泥腿子!”
“峰少说的是……”
马屁拍到马腿上的王德第鼻子西索,捂着自己的脑门不停地点头
紧紧贴在石伢子身边的李进,两段眉宇间也是带着淡淡的青黑色,只是敢怒却又不敢言,担忧的目光在石伢子与徐望峰之间急急转换,此刻已经是泫然欲泣了。
…………
“泥胎俗子,注定了日起而作日落而息,应着天道循环生老病死,任你是天皇贵胄还是贩夫走卒都逃不开这百世千世的宿命。
唯有修仙一途,采天地灵气,修乾坤大道,才有望跳脱红尘与天地同寿。”
那怎样才能修仙呢?
在卢明月的口中徐望峰他们知道了“开窍”这个词,只有开了头顶心的泥丸盖凡夫俗子才有机会沟通天地的灵气,而那迷魂醉心香便是上都宫中专供开窍的灵药。
当徐望峰醒来时已经身处画舫之中,他第一眼看到石伢子时心头便涌起一阵怒火,可那份怒火却被一丝不符合六岁顽童的顾虑冷了下来,所以当他从王德第的口中知道“开窍”这个词时没有太多的疑问和惊讶,只有攥紧的拳头中被使劲压抑的欣喜。
卢明月略去了两个丫鬟的死讯,心中暗喜的徐望峰自然也没功夫去回味暖玉阁里的酥胸香吻。
画舫中三人满腹心事,船尾处的卢明月却是一脸的阴沉,那迷魂醉心能勾得他险些中招,岂止是上都宫中为普通弟子开窍的灵药?
大梦虽好,可梦多却是伤身。
本就是毫无根基的稚童,不提他体内毫无真力,就是连四肢心脉都不曾发育齐全,卢明月上船伊始便已经为他诊脉断命,貌似安详睡姿,可其实心脉烦乱,那脸上的黑气弥而不散且越来越广便是明证。
依着这种脉象,纵是千年难遇的虎王,也注定挨不过今日午时,《养金方》有云,“阳衰则诛邪入侵、阴盛则固阳四散”,若是这正午时分的天地阳气都帮不得石伢子从訚訚噩梦中清醒过来,这虎王再猛,到头来,也就成了一头死虎。
“午时便到天门,成与不成,各安天命!”
卢明月心中烦躁,对那身后的莺燕娇笑自然嫌恶无比,右手似赶苍蝇般挥动了两下,掌下的船桨便左右剧烈摇摆起来,飞也似的小舟在他的气机催动之下竟是直直地向嘎子河末梢的一座陡直岩壁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