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是园丁,还是木匠
为什么要做父母?照顾孩子既不容易,又累得要命,大多数人却乐此不疲。为什么?是什么让这一切都值得?
有一个常见的答案,特别是对当今的中产阶级父母来说,那就是:为人父母,你才可以做那件被称为“教养”的事情。“为人父母”是一个以目标为导向的动词,它描述的是一种工作,目标是最终把你的孩子培养成更好、更快乐或更成功的成年人,比没有你的教养要更好,或者比隔壁家的孩子要更好(虽然这话我们只能悄悄地说)。正确的教养方法会养育出好孩子,他们之后也会成长为优秀的成年人。
当然,人们有时候会使用“教养”这个词来描述父母的实际行为,但在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在现代,“教养”是指父母应该做的事情。在这本书中,我要提出,这样一种“处方式”的养育观念,无论是从科学、哲学、政治的角度,还是从个人的角度来看,在根本上都是错误的。这是对父母和孩子如何真正思考和行动的误读,也是对他们应该如何思考和行动的误解。这种观念其实只能使孩子和父母的生活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教养”这个概念铺天盖地,听上去是父母理所当然要做的事,似乎不言而喻、无可争议,而且显而易见。父母,包括正在写作本书的笔者在内,都被教养模式深深吸引,但同时,我们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有很大的问题。1(1)我们既担心孩子在学校里表现不够好,又能感到他们正在承受着需要在学校表现良好的压力。我们拿自己的孩子和朋友的孩子比较,然后又在心里鄙视自己。我们点开最新的网络文章,看到里面都是对育儿新方法的赞许或批评,然后又会说,有时甚至是大声地说:还是按照直觉来做就好了。
对许多人力密集型企业来说,让员工努力获得某种特定的结果,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模式,这也是木匠、作家或者企业家的正确工作模式。你可以根据你制作的椅子、创作的书的质量或者盈利状况,来判别你是不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作家或CEO。在教养的场景中,教养方法也遵循相同的模式:父母的工作与木匠异曲同工,只不过生产的不是椅子这种特定类型的产品,而是一种特定的人。
在工作中,专业知识能将人导向成功。教养模式的隐含前提则是有一套技巧、一些特定的专业知识,父母只要学会了这些技巧和知识,就能帮助自己实现塑造孩子人生的目标。这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行业,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夸下海口说他们正好能提供这套专业知识。单是亚马逊网站上的教养类书籍就有大约6万本,其中大部分在标题里都有类似“怎么”“如何”“方法”等字眼。
当然,许多教养实操类书籍只是给父母提供了一些实用建议,然而更多的书则夸下海口说只要你掌握了正确的技术,你家孩子的未来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种教养模式不仅仅出现在实操类书籍中,它还塑造了人们对儿童发展的总体看法。我是一名发展心理学家,我想要弄清楚孩子的想法,以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即便如此,几乎所有就发展科学领域的知识采访过我的人,都会问我一些问题,诸如父母应该怎么做,这么做的长期效果会是什么。
这种“教养”的想法也是父母,尤其是母亲的一个主要烦恼来源。它在永无休止的“妈咪战争”中火上浇油。如果父母们接受养育是一种工作的观念,那么就必须在这种工作与其他工作之间进行选择,比如真正的工作。特别是母亲,她们会变得越来越有防御心理,也越来越感到困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既做个好妈妈,又可以获得事业上的成功,甚至还会被迫去选择到底是降低母亲角色的重要性,还是放弃事业。父亲要面临的困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由于父亲角色的重要性更少被人承认,因此他们可能处于更加两难的境地。
女性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常会不无苦涩地自觉承认自己身为母亲的矛盾心理,这是一种对贬低父母重要性的防御性冲动。毕竟,如果养育是一项工作,旨在成功地“创造”一个成年人,那这项工作实在是太糟糕了:长时间地工作,没有加班工资和福利,还有一大堆体力活。而且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你都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够好,这个事实本身就会让人变得更加容易焦虑和愧疚。但如果它不是一项工作,我们为什么要做它?如果不是要“创造”一种特定的成年人,那养育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
我自己就是焦虑的中产阶级父母中的一员,我这一辈子都在感受着教养模式的威力和我对它的抗拒。我的三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还算幸福和成功,并开始生儿育女。但是我也发现,我总在根据他们人生的起起落落来评估自己的功与过:我最小的儿子在8岁时,我还在每天送他上学,是不是过度保护了?或者当他9岁后我没有再送,是不是太过疏忽了?我希望孩子走他们自己的路,发现自己的天赋。但是,我当初是不是应该坚持让大儿子读到大学毕业,而不是让他去做音乐?我之前相信,现在也仍然相信,好的公立学校是所有孩子的最好选择,但是当我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当地的公立高中难以适应时,我是否应该像对小儿子一样,将他们送到郊区的私立贵族学校呢?我是应该逼小儿子关掉电脑去读书,还是应该让他学习编程?我怎么才能确保我“聪明”的二儿子既有很多时间自由玩耍,又能完成作业,同时还可以参加高等数学班和芭蕾课?最难的是,当我的小儿子完成高中学业时,我离婚了。我是应该早些离呢,晚些离呢,还是根本不离?
我拥有的儿童发展专业知识并不能让我比其他人更了解答案。回顾我近40年的养育历程,我怀疑真正的答案是:我们问了错误的问题。
反思自己作为家长的经历,可能会让你怀疑自己的教养方式。但思考一下其他父母的教养方式,也让教养模式不太站得住脚。毕竟我们这一代人,是成长在幸福温室里的“婴儿潮一代”,和成长在大萧条和战争苦难中的“最伟大的一代”父母比起来,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改善。我们都认识一些童年生活得很糟糕的人,长大后过得非常不错,并成为慈爱的父母;也认识一些非常好的父母,最终却养出悲惨不幸的孩子。
对教养模式最有说服力、也最令人心碎的反例是,有些孩子永远无法长大成人。2011年,埃米莉·拉普(Emily Rapp)2写了一篇关于她儿子罗南的文章,极其感人,流传甚广。拉普知道罗南会在3岁前死于家族性黑蒙性痴呆症,但仍然非常爱他。拉普的儿子根本不会长大成人,但我们觉得,拉普和其他处境相似的人是最具深刻意义的父母。
难道不应该弄清楚我们为什么值得成为父母吗?父母养育孩子的焦虑经常出现在杂志的生活专栏或者“妈咪博客”上,但本书认为,那些日常的担忧实际上反映了人类本身真实而又深刻的一面,这些紧张关系是我们作为人类的一部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们独一无二的漫长而又无助的童年,以及随之而来的父母对孩子的巨大投资,是使我们成为人类的关键部分。这项投资的目的是什么?它又为什么会进化出来?
为什么做父母是值得的?这不仅仅是个人或生物学层面的问题,也是社会和政治层面的问题。在人类历史上,照顾孩子从来都不仅仅是亲生父母的事情。从一开始,它就是任何人类社区的核心项目。今天也依然如此,比如教育,就是一种广义上的儿童照顾机制。
与其他社会机构一样,我们照顾孩子的方式已经大为改变,并将在未来继续发生变化。如果我们想对这些变化做出正确的决定,首先要仔细考虑的是,照顾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学龄前儿童应该是怎样的,我们该如何对公立学校进行改革,谁来决定孩子的福利,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新科技,照顾孩子是一个政治话题,也是一门科学和个人课程,无论范围大小,都充满了紧张和矛盾。
除了实操类书籍和充满苦涩的回忆录外,一定还有其他关于养育的思维方式。从源远流长的科学和哲学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可能会有所帮助。但我最近升级做了祖母,也许我的看法是更好的视角。祖母的身份能提供一种更加共情的距离,无论是从年轻时当妈妈的经验和教训来说(虽然那时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经验,哪些是教训),还是从自己孩子当前的挣扎来讲。
因此,本书是由一位祖母所写,这位祖母恰巧又是一名科学家和哲学家,而且这是一位来自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祖母,一位拥有认知科学实验室、且在讲老故事和做蓝莓派之余撰写哲学论文的祖母。以前,科学家和哲学家祖母并不多见,所以将这两种视角结合起来,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从超越教养模式的层次来理解为人父母的价值。
为人父母,本质是爱
如果教养模式是错误的,那么正确的是什么?“Parent”(父母)其实不是一个动词,也不是一种工作形式,它不是,也不应该指向一个目标,即将孩子塑造成某种特定类型的成年人。相反,成为父母,照顾一个孩子,是成为一种深刻而独特的人类关系的一部分,投入到一种特定的爱当中。工作是人类生活的核心,我们离不开它。但“工作和爱使生命值得度过”,这据说是弗洛伊德和猫王都说过的名言。
照顾孩子的那种爱不仅来自亲生父母,还来自被学者称为抚养者的所有人。这种爱的形式超越了亲生父母,是我们所有人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都能认识到工作和其他类型的爱和关系之间的差异。成为一名妻子,并不意味着就要“做”妻子;成为朋友也不意味着就要“做”朋友,即使是在社交网络上;我们是自己父母的孩子,但也不用在他们面前“做”孩子。然而,这些关系对于我们是谁来说至关重要。任何对生活感到满足的人都沉浸在这些社会关系中。这不仅是关于人类的哲学真理,更深深植根于我们的生物本性中。
谈论爱,特别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听起来可能既模糊感性,又简单明了。但是与所有的人际关系一样,对孩子的爱既是我们生活的底色,也是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的背景,它不仅无处不在、不可避免,而且非常复杂,充满了变化甚至矛盾。
我们可以追求更好的爱,而不用把它看作一种工作。可以这样说:我们努力成为一名好妻子、好丈夫,或者说我们把成为一个好朋友或更好的孩子看得很重要。但我不会拿丈夫的品格在我们结婚多年后是否有所提升,来评价我的婚姻是否成功,也不会拿朋友是否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更幸福或者更成功,来评价一段友情的品质。其实我们都知道,友谊是在最黑暗的时候才最闪亮。然而,这却是为人父母的隐含意义:你作为父母的质量如何,可以甚至应该由你“创造”出来的孩子来评判。
如果为人父母,特别是幼儿的父母,是一件相当可怕的工作,那么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份相当伟大的爱。我们所感受到的对年幼孩子的爱,以及他们对我们的爱,都是无条件和亲密的,在道德上深刻,在情感上热烈。
作为父母,最重要的奖励不是孩子的成绩和奖杯,甚至也不是他们的毕业典礼和婚礼,而是与孩子一起生活所感受到的身心愉悦,以及孩子与你在一起的点滴快乐时光。
爱没有目标、基准或蓝图,但爱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不是为了改变我们所爱的人,而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条件,让他们蓬勃发展。爱的意义不是塑造我们所爱之人的命运,而是帮助他们塑造自己的命运;不是为了向他们展示道路,而是为了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道路,哪怕他们所走的道路不是我们想选的,也不是我们能为他们选择的。
确切地说,爱孩子的意义就是为那些无助的幼儿提供一个丰富、稳定、安全的环境,这个环境充满变化、创新和新奇的元素,可供他们无限发展。无论是从生物学和进化的角度来看,还是从个人和政治的角度来看,都是如此。爱孩子并不是给他们一个目的地,而是为他们的旅程提供给养。
养育中的两大悖论
可以说,为人父母仅仅就是为了爱孩子。只不过,爱永远没有那么简单。关于爱情的狂想、言论、书籍、歌曲可谓汗牛充栋,它们描述着爱的矛盾、复杂和独一无二,情感激烈,有时甚至是狂吼。我们对孩子的爱同样热烈,同样自相矛盾且复杂,同样独一无二得疯狂。但是,关于父母与子女,特别是年幼子女间关系的讨论,几乎只见于实操类书籍和回忆录之中。
在本书中,我将重点讨论两种悖论:爱的悖论和学习的悖论。这些悖论是建立在儿童本身的进化本质之上的,教养模式无法应对它们。当我们以科学和个人的方式来思考童年时,这些悖论就会出现。事实上,最新的科学研究已使这些悖论尤为凸显。
不过,这些悖论不仅仅是抽象的科学和哲学问题,它们就存在于现实生活的压力和困境中,伤害着父母的生活。本质上讲,它们是我们这个社会试图照顾孩子时所产生的道德和政治困境的根源。
爱的悖论
这里的第一种紧张关系是依赖和独立。父母和其他照顾者必须对完全依赖他人的婴儿负责,同时,他们也必须将那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小生物转化为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一开始,我们心满意足地喂奶、换尿布,一天到晚抱着孩子。最后呢,如果运气好,我们偶尔会收到一条从某个远方城市发来的温情短信。假如一段婚姻或友谊发展到最后的下场是像我们为人父母这样,那么这感情即使不是病态的,也是奇怪的。孩子最初对父母的依赖远超情人,最终却走向独立,给父母留下满满的距离感。
在孩子人生的早期,我们对他们生活细节的控制要远远超过他们自己。几乎所有发生在婴儿身上的事情,都是通过家长或照顾者进行的。但如果我是一个好家长,我就不会试图控制孩子成年后的生活。
这种紧张的关系在孩子青春期到来时变得尤其明显。我们的孩子不仅跟我们相对独立自主,他们这一代也较上一代相对独立自主。婴儿期意味着亲密,那时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都紧紧地拥抱着宝宝;而我们的成年子女就是,也应该是“外星人”了,他们是未来的居民。
第二种紧张关系来自我们对孩子的爱的特殊性。我们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关心自己的孩子。我们认为,自己孩子的幸福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甚至比其他孩子或我们自己的幸福都重要。我们可以,甚至应该毫不留情地推进这件事。想一想,一位可怜的母亲,住在一个贫民区,节衣缩食地将孩子送进一所好的私立学校,让他远远超出周围大多数孩子所能达到的水平。这是英雄主义,而不是自私或者愚蠢。
不过,这是一种独特的英雄主义。关于政治和道德的经典思考方式开启了一种观念,即道德和原则理念应该是普世的。公正、平等、正义,这些观念应该适用于每个人。例如,法律的本质观念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我们对自己孩子的关心和负责程度远远超过对其他孩子,而且我们还应该这样做。
这种特定的投入来自哪里?这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亲密,几乎任何关心孩子的人都会爱上那个特殊的奇迹。但我们如何能够在更广泛的育儿政策中,应对我们对孩子的爱的这种巨大特定性呢?这对公共政策又意味着什么?
学习的悖论
第二个悖论与孩子向成人学习的方式有关。在一个学校教育决定成功的世界里,很多教养方式都侧重于让孩子学得更多、更好、更快。教养模式也是大部分教育的默认模式,即成人把孩子应该知道的东西教给他们,并由此塑造他们的想法和行为。如前所述,这个想法看起来好像理所当然,但并不符合科学道理和历史规律。
这里的第一种紧张关系是玩耍和工作。事实上,孩子是通过玩耍来学习的。但他们是如何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根据定义,玩耍是一种自发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完成任何事情而设计的。然而玩耍在童年时期的无所不在,表明它一定有着某种特殊功能。
尽管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孩子应该有玩耍的时间,但是当我们开始规划孩子的生活时,玩耍时间是最先被舍弃的。休息被阅读训练取代,壁球和跳房子也让位给了足球训练。教养模式意味着孩子有一张列满了应该要做的一长串活动的清单。从外语到奥数再到SAT,孩子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剩下来玩了。我们对此感到不满,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传统的道德和政治制度都是关于人类严肃而认真的工作的,它们规定了个人和社会应该如何思考、规划和行动,以实现其他目标。但孩子和童年都是关于玩耍的。为什么孩子会玩耍?我们应该如何重视玩耍?而且不仅是从个人的角度,也从道德和政治的角度来加以重视呢?
正如孩子必须从最具依赖性的生物转变成最具自主性的生物一样,他们也必须从以玩耍为主的人转变为以工作为主的人。这一转变需要孩子的大脑和心智发生深刻的变化。家长、看护者和教师在对这种转变进行管理时,必须既保留玩耍的益处,又能使孩子从工作中获益。学校是我们用来管理这一转变的主要机构,但它可以说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很糟糕。那么,它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好呢?
第二种紧张关系是传承和创新。21世纪的屏幕与书籍大战,只是这场长期战争中的最新战役。我们人类一直在守旧和创新之间纠结。这一紧张关系由来已久,它不仅是人类技术文化的一个特征,也是人类进化机制的一部分。孩子由于其本质特点,一直处于这场战争的前线。
许多道德观点和政治观点,特别是古典、保守的观点,都强调保留传统和历史的重要性。继续过去的文化认同,将自己置于传统之中,是一种令人满足的深层人性。当照顾者养育婴儿时,就是在传承传统。
同时,童年的基本功能之一是允许创新和改变。而自相矛盾的是,如果过去的人类没有创新,就没有任何文化和传统可以传承。没有新事件就不会有历史。孩子们在青春期到来之前就会发明穿衣、跳舞、谈话甚至思考的新方式。我们该如何重视并传承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同时又能让孩子们创造出全新的东西呢?
科学研究了爱与学习的这些悖论,我将概述新的科学研究,以帮助我们理解爱和学习的工作机制。进化生物学研究正在揭开我们对孩子的爱的起源,以及依赖和独立、特殊性和普遍性在这种爱中所表现的方式。
在认知科学中,有一些研究学习的新方法。关于孩子如何从照顾者身上学习,也有了一些新的研究成果。研究发现,即使是婴儿和年幼的孩子,也对社会规范和传统十分敏感,并能很快地从照顾者那里接受它们。
但同样,过去几年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即使是非常年幼的孩子也可以想象新的可能性,并思考他们自己或周围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可能的新方式。这些新的研究实际上展示并解释了玩耍是如何帮助学习的。
在发育神经科学的研究中,我们开始了解年轻大脑与年老大脑的差异,也开始了解在神经层面上,人类早期基于玩耍的学习是如何转变为后来以目标为导向的集中计划性学习的。而所有这些科学研究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童年天然就是一个极具可变性、可能性且充满了探索、创新、学习和想象的时期。尤其是人类的童年那么漫长,就更加如此。但是,我们卓越的学习和想象能力也是有代价的。在探索和运用、学习和规划、想象和行动之间,处处存在着权衡。
进化对这种权衡的解决方案是,为每一个人类小宝宝(不管孩子有多脆弱)提供照顾者,即那些确保孩子能够茁壮成长、学习和想象的人。这些照顾者不仅传递了前几代人积累的知识,还能为每个孩子提供创造新知识的机会。这些照顾者当然包括父母,但也可以包括祖父母、叔伯、朋友等其他人。人类照顾者必须妥善保护每个孩子,并在孩子成年时对他们放手;人类照顾者必须允许孩子玩耍,同时还要促进孩子工作;人类照顾者必须传承传统,同时还要鼓励孩子创新。养育的矛盾就是在这种基本生物学事实的背景下产生的。
童年是一个天然探索期
我不会为这些悖论提出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也不会对由此产生的个人和政策困境提出简单的解决办法。对于从极端依赖转变为同等极端的独立,这个成长的过程根本不存在一种简单的解决方法。虽然我们只爱自己的这个孩子,但在做出政策上的决定时,仍然需要考虑全体孩子,因而这两者间的紧张关系也是无解的。没有什么简单的算法可以衡量工作和玩耍的价值孰轻孰重,或者传承和创新的价值孰大孰小。
但至少我们可以尽可能地认识到这些悖论,并承认它们远远超出了通常教养所讨论的范围。我们需要超越仅仅是讨论一种教养方法是否会有好的或坏的结果,而从更普遍、更全面的角度来看,以更抽象的方式来思考童年,这样做可以帮助我们在讨论父母和孩子的问题时更加细致、周全、系统,而不会因过于简单化或是将二者割裂开的思考方式而走弯路。
不过,即使我们无法解决这些悖论,也仍然存在一种处理悖论的好办法。我们不仅应该认识到,父母与孩子之间是一种关系,还要认识到,这种关系不同于任何其他关系。我们需要认识到,照顾孩子与其他任何通常模式的人类活动都不同。养育孩子是一项特殊的工作,它需要并值得拥有自己的科学和个人视角,以及自己的一套政治和经济体制。
事实上,照顾孩子的独特例子可能也有助于我们解决其他道德和政治难题。依赖与独立、特定性与普遍性、工作与玩耍、传承与创新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儿童时期最为明显,但它们在成人身上也顽固地存在着。这些紧张关系影响着我们如何理解从堕胎到老龄化再到艺术的一切,而我们从了解孩子中获得的智慧,也能帮助我们解决成人的问题。
我们可以用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养育孩子的问题,以避免内疚与不作为、育儿实操手册与个人故事等给你带来的困境,这些东西构成了当前孩子和父母问题讨论的大部分内容。我们可以认识到,孩子与关心他们的人之间的关系,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最重要也是最独特的。
好父母的重新定义:成为园丁
要理解我们与孩子的特殊关系,也许最好借用一个古老的比喻。照顾孩子就像照顾花园,做父母就像做一个园丁。
在教养模式中,父母就像一个木匠。你要注意你正在使用的材料种类,这可能会对你要做的事情有所影响。但基本上,你的工作是将这些材料塑造成最终产品,以符合你的最初计划。你可以通过查看完成的产品来评估你所做的工作有多好。这是门吗?这把椅子牢固吗?混乱和变异是木匠的敌人,精确和控制力是他的盟友。你要精心测量、果断下手。
而当我们照顾花园时,我们为植物创造了一个受保护的培育空间。这需要大汗淋漓地努力付出,疲于耕地、辛苦施肥。正如任何园丁都知道的,特定计划总是会失败。罂粟长成了霓虹橙色而不是淡粉色,玫瑰没有顽强地爬上离地面不到半米高的栏杆,黑斑、锈迹和蚜虫永远也除不掉。
然而补偿是,我们最大的园艺胜利和欢乐正来自花园逃离我们的控制之后发生的事:当白色的鹤虱草意外地出现在黑色紫杉树前方的正确位置,当被遗忘的水仙跑到了花园的另一边,在蓝色的勿忘草丛中怒放,当那些本来应该牢牢固定在树荫下的葡萄藤在树丛中长成红色的风暴……
事实上,从更深的层次上说,这种“事故”正是优秀园艺工作的标志。不可否认,某些园艺工作的目标是一种特定的结果,如种植温室兰花或培育盆景树。这种园艺工作需要专业的知识和技能,就像精细的木工活儿那样令人钦佩。被美国人称为“直升机父母”的那种焦虑的中产阶级养育方式,在英国这个园丁之国,就叫“温室培养”。
但我们要考虑的是创造一片草地、树篱或村舍花园。混乱是草地的荣耀,不同种类的花草可能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荣枯交替,没有哪一株植物能保证会成为最高、最美或最长盛不衰的那一株。优秀的园丁致力于创造肥沃的土壤,以涵养整个生态系统,其中不同的植物具有不同的优势和美丽,同时也具有不同的弱点和生长困难。和一把好椅子不一样的是,一座好的花园会不断变化,因为它在适应不断变化的天气和季节环境。从长远来看,在这种多变、灵活、复杂、动态的系统中成长的植物将比最精心照料的温室花朵更加强健,适应性更强。
好父母不一定会把孩子变成聪明、快乐或成功的成年人,但可以打造出强健、具有高适应性和韧性的新一代人,以更好地应对未来将要面临的不可避免、不可预测的变化。
园艺是危险的,甚至经常令人心碎。每个园丁都体验过最有希望长好的幼苗意外枯萎的痛苦。唯一不存在这种风险、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的花园,是由塑料花和尼龙草皮制成的。
伊甸园的故事是一个关于童年的好寓言。我们起初是作为一个孩子,生活在一个充满爱与关怀的花园里,这个花园如此丰富、稳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蕴含其中的那些工作和想法。当我们长成青少年时,就进入了一个知识和责任的世界,这个世界同时充满了劳动和痛苦,包括将下一代孩子带入世界的劳动和痛苦。这两个阶段无论缺了哪一个,我们的人生都不完整。无论是伊甸园还是秋天,无论是天真还是经验。
虽然孩子们经常认为父母是全能的、无所不知的,但作为父母,我们都不无痛苦地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类似“神”的权力和权威。尽管如此,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关心孩子的每个人,都是人类故事中最令人动容的那一部分的见证人和主角,这使得成为父母本身就充满意义。
因此,我们作为父母的工作并不是要创造一种特定的孩子。相反,我们是要提供一个充满爱且安全、稳定的保护空间,让充满无限可能的孩子都可以蓬勃发展。我们的工作不是塑造孩子的思想,而是让这些思想去探索世界的所有可能;我们的工作不是告诉孩子该如何玩,而是给他们玩具,然后在孩子玩完后再把玩具捡起来。我们不能逼孩子学习,但可以让他们自己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