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船破得不成样子,直接搁浅在沙滩上,人一个个摇晃着下船,扑通通摔倒,死一样趴着不起。可不起是不行的,虽然萧华将军不在,但他留下了联络副官和新的命令:南满军情吃紧,国民党五十二军攻占营口后正兵分数路,向辽东一带快速推进,胶东军区的船队在海上被大风吹散,上岸的队伍七零八落。
刚刚成立的南满军区首长手中没有兵,果断决定打乱建制,不管原来你是哪个部队,上了岸的人先集合,能编成一个团就先编成一个团,能编成一个营就先编成一个营,编完了直接拉上火线。二分区独立团三个营加个团部三天内分成九批上岸,也就和一齐上岸的其他部队临时编成了四个团,直接开向了战场。
三营营部本来也要编进去,因为一个临时下达的任务又被留了下来,这个任务是秘密接应随时会乘快艇过海到东北的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员,并在首长上岸后为他担任警卫。和三营营部一条船渡海的半个蓬莱县大队编进了以胶东老十三团两个营为基础新建的主力团,很快又被人家以队伍已经满编给退了回来,因为在庄河附近的某处又漂上来了某一个“二主力”的营,人家马上就把这个营编进了自己的团,不要他们了。
刘德全带着自己的人马回到庄河,也驻进了原二分区独立团三营营部暂时借驻的南关小学校,冲温营长发牢骚,说:“说他们满编了,那是胡扯,还不是觉得自个儿是头等主力,嫌我们是县大队,都到这个点了还挑肥拣瘦!不要拉倒,没人要我们还回胶东!”他们回来了温营长却高兴,就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说:“你这个同志什么觉悟?眼下东北什么阵仗?来了你就不要再想着回去!别急,后面还有好多部队没上来呢,还怕没有人要?真没人要你们我要,我这个营三个连都被编走了,我这个营长成了光杆司令,你们来了我就不是了!”
好话说了一大通,刘德全死活不干,仍然天天去见萧华将军留在庄河的那个副官,要求编到新到的主力团去。那副官就说:“好好好,回去等着吧!”但是一支支部队过来了,编成了营,编成了团,雄赳赳地开走了,最后还是没有人来通知刘德全。就是这样刘德全还是不愿意留下来,天天盼着明天再上来一个主力,他们就能编进去了。战争年代谁都明白,打大仗硬仗恶仗当然要靠主力,后勤保障也会先保障主力,跟上了主力就有好吃好喝,不会再是县大队的待遇。县大队什么待遇呀,基本是找谁谁不理,要吗没有吗。
不只是他们这条船上,别的船也一样,在胶东上船时不同单位的人上了一条船上,几天的海上颠簸后成了一家人,上了岸马上各自归建,有的一辈子都再没有见过面。就他们这条船论,三营营部到底觉得自己是胶东的“二主力”,暂时没有编走也不担心最后不会被编进主力,他们不过是临时因为一个任务留了下来,任务完成后还是要归建的,而且不管在胶东你是头等主力还是“二主力”,到了东北都打散了,他们这种“二主力”和原来的头等主力混编,觉得自己和后者个头也一样高了。
至于同船的半个蓬莱县大队,在屡次要求被编入主力受到拒绝后,温营长慢慢发现刘德全的态度也有所变化,觉得既然不能赌气回胶东,留下来和三营营部在一起也不错,“二主力”也是主力,万一临时任务完成后编成了主力团,他们也就跟着被编进去了,抗战时期有个理论叫“曲线救国”,他现在这么做可以被称为“曲线入编”,在没有更好的前景的情况下这也是一条路,于是再和温营长千秋他们一起滞留在庄河,也不再闹情绪了。
他们的问题基本解决后,一船来的人中就剩下秀英大姐和那几个来自胶东各县彼此也不认识的民工了。就连这几个民工也都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队伍,有的跟上走了,有的干脆直接加入主力团当了兵,也跟着部队走了,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和大姐在一起,问是什么地方人,名字叫什么,吞吞吐吐,半天才说一个是招远的,一个是日照的,瘦大个叫刘廷华,小胖子叫许安。
说起他们怎么也在蓬莱栾家口码头稀里糊涂跟着部队上了船,两人都哭了,都说原本是跟着他们的村长来支前,上了栈桥还看到了村长和本村的人,上了船才发现村长和村里的队伍没上这条船,当时就想下去,可船上那个挤,根本下不去,那时也没多想,以为真是去打青岛,上了岸就能找到自己村的人,没想到来到了东北。
因为都是支前民工,大姐又是昆嵛山二区的支前队队长,还是个女的,在船上又替他们民工说话,上了岸就自然地对她亲近起来,主动找到大姐表示,有些话他们在船上不敢说,怕部队首长和蓬莱县大队的人批评他们思想落后,到了庄河就去岸边等着自己村的队伍上来,可是过了一天又一天,村里的队伍根本就没上来,现在他们怀疑村长带着他们村的人在栾家口就没上船。至于别的民工等不到自己的队伍又回不了胶东,干脆去主力部队当兵,他们两个想都不想,异口同声说来时村长向他们保证,完成一次支前任务就让他们回家,他们不知道到了这会儿任务算不算完成了,但大军都到了东北了,想必在山东的支前任务他们是完成了的,要说政府就不该说话不算数,还不让他们回去。
说到这里大姐也就明白了,他们不想留在东北,既不想留在东北支前也不想加入到队伍上去打仗,一心一意只想回胶东老家。而且两个人在这样的时刻既然毫无保留地把大姐看成了他们最信任的人,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同时还觉得大姐也和他们一样,同病相怜,不觉把这位女村长和女队长当成了自己回胶东的希望,大姐也就不好不替他们做主了。
大姐上岸后曾经和萧华将军留在庄河的联络副官谈过一次话,后者对她和一大批民工出现在庄河非常吃惊,说:“山东军区给胶东军区许司令下的命令是要三万部队,你们来干什么?”虽然只谈了这么几句话,大姐已经明白了,不但像刘廷华、许安这样的民工不该来到东北,就连她和她带的昆嵛山二区支前队来也是一个错误,至少是混乱中的一个误会。
她和这两个民工聊起来,问他们的基本情况,是不是党员?不是。家里都还有啥人?两人又哭了,都说上有八十的高堂老母下有不到一岁的孩子。他们要是回不去,刚刚土改分到的胜利果实,也就是土地,根本就没有人种。大姐听了这些话也就相信了他们,这是大姐一生的禀性,她似乎从来都不会怀疑别人有可能对她说假话,尤其是这样两个大男人,说着说着,还哭天抹泪起来。
大姐这时仗义又爽快,说:“这个事情咱们这样办,你们俩的情况和我差不多,现如今既然脱离了咱们自己人的队伍,你们就暂时先跟着我。我也有自个儿的特殊原因要回胶东,但你们真想跟我一起回去就得跟着我一起等。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就是回去也得等到我的人上了岸,然后和这里的上级党组织和部队交涉,拿到正式的手续,然后一个不落地把他们全带回去。如果你们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那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区长当初交给我的,我把他们从爹娘和妻子儿女身边带上战场,要是不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再带回去,我对我们区长和他们的老子娘媳妇孩子都没法交代。”
两个人立马回答:“愿意,这太好了,我们就跟着你了,你说怎么等我们俩就怎么等,你说要等你多久我们就等你多久。”叫刘廷华的一个还恭维起大姐来,说:“我们村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女村长,说话算数,能干,办起事来干脆爽利,我们全村包括我们这些老爷儿们都信得过她,当她是我们的主心骨,有她在鬼子占了胶东那么多年都没有打进我们村。你跟她一样。从这会儿起我们两个别的啥人都不信了,我们就信你,跟你一起等,然后和你一起回胶东。”
这两个民工和大姐进行过这么一番谈话后,倒像是去除了心事,能吃能喝能睡,什么也不想了。倒是大姐明显有了心事,一个人跑到海边一边继续每天的功课——朝大海上眺望,等待赵大秀和她的人乘坐的那条船靠岸——一边想自己的心事。当晚她就拿定了主意,回头就去找温营长,两人关上房门进行了一次很严肃很不愉快的谈话。
大姐当天晚上要和温营长谈话前先找到的不是营长而是千秋,因为在营部是千秋一天到晚跟着营长,做营长的警卫,还要当他的通信员。
大姐先去见了千秋笑着哄他说:“千秋啊,咱们认识这么些天,你觉得大姐待你怎么样啊,好不好哇?”千秋吃了一惊,说:“大姐怎么了,我做错事了吗?瞧你这话问的,大姐待我没说的,怎么着呢?”大姐这时就又说:“那你听不听你大姐的?”千秋这时就有点明白了,大姐有事要求他,可他一时真猜不出大姐有什么事能求到他头上,就笑着说道:“大姐你怎么了,你有什么话就说,有什么事要千秋去办,只要不犯纪律,千秋立马就跑着去帮你办去!”
虽然知道大姐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后他和大姐的关系似乎稍稍拉远了那么一点,但是知道这些反而让他在和大姐相处时新添了一种平静。
大姐在平度城下的表现,大姐在海上的表现,还因为在船上、在他们俩之间发生的这些零碎的故事,那种虽然被她结婚的事淡化了却依然存在的曾经温暖过他的心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即使到了此时仍然让千秋对大姐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尊敬,虽在这种感情中新增添了某种不是很清晰却已经存在的距离。
参加八路一年多,让千秋心中拥有像他对大姐这样的特殊感情的人还没有很多,一个是温营长,他的首长,革命引路人,还是到了营部工作后连踢带打三下五除二就教会他怎么打仗的人,不是温营长有八个千秋也死在敌人的枪弹底下了。
还有,曾经有一次,温营长仍然用那种半开玩笑半带着真实的轻蔑的很伤人的话,三言两语就让他明白了,革命就是让天下所有穷人都有饭吃,不像他一样长到十三岁还光着腚,因为没裤子穿,让邻居家串亲戚的女孩子隔着矮墙笑话他。尤其是温营长的最后一句话,比当兵半年指导员讲了多少遍的政治课都更让他一下子就透彻地理解了为谁革命、为谁打仗这个人民军队的根本宗旨,他的革命觉悟就是温营长用这样一句初听起来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的话树立起来的。
第二个让他拥有个人特殊感情的是他初入伍时的老班长刘贤章。千秋入伍一年多经历了好几位班长,之所以会独独对刘贤章有感情,首先因为后者是他入伍后的首任班长,到了部队千秋什么都不懂,连吃喝拉撒睡都是刘贤章手把手教会的,更重要的是当兵后一次跑操千秋出了大错,丢失了子弹袋里仅有的三颗子弹。
那年月丢失子弹是要枪毙的,老班长没向连长报告,带着他沿早操的山路又跑了一趟,找回了三颗子弹,这在千秋心里等于是救了自个儿的命。
这第三个让千秋生出了特殊感情的就是大姐了,表面上说起来,他能想到的原因还是上面说过的那些:大姐作为一名女支前队队长在平度东门外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她的英勇表现几乎成了他们营在那场战斗中反败为胜的关键;大姐在三天四夜的渡海过程中作为“铁三角”的成员帮助了温营长和刘德全,将一船身份不同来历各异的人平安地带出险境,成功登陆东北,这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有过三天四夜的海上行程,在千秋心里大姐不是他的一个领导也成了他的一个领导,作为领导大姐有和温营长极像的地方,譬如遇事果断,作风泼辣,说干就干,不但雷厉风行而且执行力强,但更多的是不同,作为一名女性领导她会在渡海北上的航程中时时处处惦记着船上每一个人,谁吃了干粮没有,谁没有喝水,谁吃了还想打马虎眼再要一份食物,饮双份的淡水,她都记得特别清楚,不会让胆小不敢说话的人吃亏,也不会让想多吃多占的人蒙混过关占到便宜。
还有大姐自从开玩笑般地认他做了弟弟以后,真就像个大姐,无时不在地关心他,一会儿看不见他都要到处寻他,不让他离开她的视野似的,而且无论何时,大姐只要看到他,哪怕还离得很远,脸上立即会鲜花绽放一般现出笑容,而这时长得好看的大姐在千秋眼里就更加妩媚动人。
千秋有时也会不知不觉地将大姐和温营长做个比较,这时就会想到作为领导两个人真是天差地别啊。温营长是那种动不动就扯开嗓门大声骂人的人,要是千秋把事情做错了,温营长直接骂一顿还好受些,最受不了的是老温实在气不过时又不骂人了,他用一种恶毒的嘲笑取而代之。老温只有在他实在瞧不起你时才这么干,那时你就知道自己这一回死定了,在营长眼里你连一堆狗屎都不如了,他都不屑得骂你了。大姐可不一样,你事情不会做或者做不好她也会骂你,但她哪怕像老温一样用嘲笑的语气说你,你感觉到的也仍是满坑满谷的善良和疼爱。
在千秋那个年纪,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想得明白的,譬如为什么大姐会在他心中成为和温营长、刘贤章老班长一样有特殊感情的人,其实真的能一下想起来的理由都不是,而那真的理由即便在他自己心里也是恍恍惚惚,如云如雾,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姐在他心中什么时候像是他的亲大姐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这种明显超出了革命队伍同志间正常关系的感情一旦生长起来,又让他觉得自己和大姐之间与自己和别的同志间的感情不完全一样了。
他都没有想过,能为大姐做点事,回报她对自己的亲近和爱该有多好,但这种事由大姐亲口说出来了,千秋才知道这种帮大姐做事的愿望,不仅早就在自己心中存在,而且还成了一种隐秘的渴望。
大姐这天晚上笑看着他说:“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就真信了。今天我要跟你们营长谈话,你在门外头给我守着,我和他谈的事情一句都不能让外人听见,只要我们还没有谈完你一个人也不能放进去。”千秋装成生气的样子说:“这算什么,大姐你去吧,我保证不放一个人进去。”然后大姐就冲他举了举拳头进了营长住的那间教室,还关上了门。
千秋持枪立在门外,身后就是那道裂了几条缝的门,不想听里边两个人说什么但还是全都听到。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大姐对温营长说出的第一句话:“我要带着我的人回胶东。你不能拦着,还要帮我!”老温显然像千秋一样,也被她这句话给惊住了,接着千秋就听他很生气地说:“赵村长,赵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党中央要我们渡海北上,和蒋军争夺东北,这仗还没打呢,你就要回胶东?你说出个理由我听听!”
大姐就说出了后来大家都知道的那些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山东军区并没有要求胶东军区把支前民工也送到东北来,不能因为这种事发生了就不管了,得纠正。
“我和现在仍然滞留在庄河的两名民工都是跟你们一条船来的,我已经见过了萧华司令留在庄河的联络副官,他不反对我带着我的人回去,但我们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回去,来时我们区长交代过,按照我们老区政府的习惯,但凡是出民工支前,任务完成后必须由部队出一道正式的手续,比方说写一封正式的信函,说明我们在完成支前任务过程中的表现,同时证明我们已经完成了支前任务,批准我们回去。现在我的人还没有上岸,二分区独立团已经不存在了,我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我要求你不但要同意让我们回胶东,还要帮助我们回去,给我们弄到渡海的船、干粮和水,另外就是还要给我们写一封支前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去的信函,让我可以带回去交给区长。”
千秋这时就听出老温已经生了大气,他已经在屋里转着圈子哼哼起来,道:“赵秀英同志,我刚才说过了,虽然你不归我领导,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种时候你们不能回去!不应该回去!不过考虑到你还有吃奶的孩子,另外看样子你要带着你的人回去这件事你已经铁了心,我就是拦也拦不住你,那就算了,这件事你也不用跟我讲,我不拦就可以了还要我帮你!你想什么呢!还有那封公函,眼下这种情况我怎么给你写?说你们完成了全部支前任务?我们到了东北还一仗都没打呢!”
两个人话不投机,大姐就咄咄逼人地和老温讲道理:“即使萧华将军的那个联络副官说的话不能算数,那你现在、马上、立即就告诉我,无论是延安还是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员下的哪一道命令里有那么一条,胶东的支前民工必须和你们部队一起渡海到东北来打仗?”
温营长到了这时就有点语拙了,也更火了,大声咆哮说:“你问我这个,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会传达到我这一级干部!你当我是谁呀?”大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说:“你别骗我!你一定知道!你就是真不知道也猜得到,你是谁呀,你是老红军,什么事没有见过,什么事情能瞒过你的眼?无论延安还是山东军区的命令里都没有让支前民工跟着部队渡海到东北这一条,所以我现在更有理由相信,我就是因为糊涂,上了你们团长的当,穿了你们团一套军装,才让许司令在蓬莱栾家口码头误会了我,他当时最担心的一定是胶东军区凑不够上级要求的三万部队渡海,只要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就认为是部队上的人,不管你对他说啥他听都不要听,结果我和我的人,还有别的不少民工支前队,就稀里糊涂地上了你们的船,来到了东北!”
千秋这时才知道大姐原来还有一副伶牙俐齿,真是一物降一物,温营长遇上她反而落了下风。老温最后被她逼急了,干脆说:“你直说吧,你到底想跟我谈什么?”大姐说:“我跟你谈什么已经说过了,我和我的人不能留在东北,我们要回去。但现在我要带我的人一起回去有很多困难,虽然我们并不是很熟但我们一起打过平度又一起过海也算是熟人了,你得帮我,我就是赖也赖上你了。对了还有一个招远的一个日照的,我也要一并把他们带回胶东。他们个个家里都有八十岁的老母还有吃奶的孩子。”
千秋听到老温又哼哼起来,不过已经变成了牢骚式的嘟哝:“他们都有八十岁的老娘就我没有吗……”但千秋已经不关心他在说什么了,大姐的话已经彻底惊动了千秋的心。大姐要带自己的人回胶东!这件事不但是他没想到过的,更是他不希望发生的,他的心先是震惊,然后就慌了,为什么会慌,他不明白……这时他又开始仔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特别紧张地想听到温营长最后的回答。但是没有声音,老温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千秋听到大姐又开始从头试图说服老温,说:“温营长,我也是一名党员,我还是一名村干部,我和我的人并不是不想和你们一起留在东北打仗,和你们一起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千秋知道大姐能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一上岸,中央指示精神就正式传达到了每一名官兵,“但是第一,我和我带到平度去的人当时受领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配合你们团在胶东打完大反攻的最后一仗,完了就回去,没有接到过命令说还要在完成胶东的支前任务后跟着你们来东北支前。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你作为一名老红军,老党员,一名部队的领导,你得体谅我们这些支前的民工,我带到战场上来的这些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是农民,家家都有父母老婆孩子,他们到底和你和我这样的党员干部不一样,我们不能用要求我们自己的标准要求他们这些普通的翻身农民。作为他们的队长我更不能将他们带出来就不管了,我出发时对他们的亲人承诺过,到时候一定带他们回去,这件事真的和我自己革命意志坚定不坚定没关系,这是我们共产党对老百姓说话算不算数的问题。好好地把他们带上战场,然后再一个不落地把他们带回去,不论是区长还是我,只有这样做了,以后部队打仗再组织支前我们的工作才好开展。你怎么不说话,我是在这里对一屋子空气说话吗?”
老温不说话,忽然大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说出了让千秋吃惊万分的一句话。她说:“温营长我还要谈一下我个人的情况。这个情况也和我的革命意志是不是坚定没关系。我的孩子还没断奶,去平度战场支前时托付给邻居照看,我个人也不能留在东北的原因是我不但是他的娘,还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
温营长好半天都不说话了,千秋已经不觉开始习惯只有大姐一个人在说。这时老温忽然勃然大怒,对大姐大光其火,吼道:“你也不能留在东北,我也不能留在东北,那我们都回胶东!我也有老婆孩子,但你我都走,东北的仗谁来打?赵秀英同志你也是个老党员了,我们入党时怎么说的,为中国人民求解放牺牲一切,到了这个节骨眼那话又不作数了?我川北老家真的有八十岁的老娘,我的孩子也刚刚生下来,还没出满月呢,不是也和他娘一起渡海到了东北!他娘儿俩坐了哪一条船,这会儿在哪里,是不是上了岸,还是翻到了海里,我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怎么办?我要哭吗?”
老温才刚刚说到这儿,千秋就真的听到屋子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开始还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那是有人在哭,不是温营长,而是大姐,她不能放开声音大哭,只能用两只手捂住嘴,发出了一种小心、压抑同时又因为这小心和压抑格外惊动人心的号啕。
是的,不是一般的哭,是那种山洪暴发式的号啕,一个没有想到自己会哭的人突然被一种什么样的思念打动了,一直以来被封闭的情感之水突然冲决了意志的堤坝,从天而降般汹涌流泻,长江大河般充满了河床,淹没了两岸的田野。
老温一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女人哭,这时的他显然更生气了,用更大的嗓门喊:“赵秀英同志!你在我跟前哭什么?有用吗?我是你的领导吗?!”接下来千秋听到了他像急行军一样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的脚步声,山摇地动,听得千秋在门外害怕起来,他知道营长一旦这么走起来,那就是他对某件事情的愤怒达到了极点……果然温营长跟着就站住了大声吼叫道:“哦,我问你!你刚才说你是孩子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那孩子的爹呢?他就不能管你们的孩子吗?”
千秋在门外一下就听不到大姐的哭声了,此刻他自己也噙着眼泪,不愿意透过门缝看进去,但因为不放心,还是回头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这一刻大姐低着头,头发披散在脸上,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分明听到了她的泪珠子从脸上叭叭落到地上去的声音。
大姐半晌都不再说话,也没有哭声,到后来连眼泪也没有了,抬头看着老温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吗?”温营长什么也没有再问,咣当一声拉开门就冲了出来,吃惊地看一眼千秋,说:“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忽然他那两只三角形的眼睛深处就透出了怀疑,“我知道了,是她让你替她守在这里的是不是?刚才你是不是都听到了?听到了就进去劝劝,告诉她,她又不是我的兵,她的事跟我说得着吗?真想回胶东,她等到了她的人,自个儿找条船,带上另外那两个招远和日照的民工马上就可以走,没有人会拦她。但是一旦她正式对我说出了这件事,它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了!我没有得到授权让任何已经渡海来到东北的人再回到胶东去!另外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也从来没有说过,她就是真回了胶东,这件事也从没有告诉过我!我这话你记好了,不是我批准她带着她的人回胶东的!”
说完了温营长抬腿就走,连一个回答“是”的机会也没有留给千秋。这时千秋心里仍然惦记的还是那个大姐刚才没有回答温营长的问题,在蓬莱栾家口码头开船时他想到过她的男人在另外一条船上,这个晚上听起来又觉得不像是那么回事了,十七岁是个男孩子肚里藏不住话的年龄,什么也没想就追上了营长,说:“营长我刚才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好多地方都没听清楚,她的男人到底怎么了?”他没想到营长听了这话后竟然站住了,用一种在他看来极端轻蔑的目光盯了千秋一眼,只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你这个傻瓜。”说完了抬脚就走……
千秋回转身子,推门走进那间教室。大姐看上去已经平静了,但是面容惨淡,冲他努力一笑,说:“他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千秋一惊道:“原来……你都听到了?”大姐点头,半天又说:“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千秋呆呆地站着,脑瓜又有一点转不过来了。
“你说我傻不傻?”大姐忽然又开了口,但更是自言自语,“……我们区长就老说我傻。老温说得对,我又不是队伍上的人,现在又没有上级,我想走就走好了。”千秋的心就像被人生生地攥了一把一样痛起来,说:“大姐呀,你真要走吗?”她想了想说:“我是要走,但不会马上走,我的人还没上岸呢,我一个人回去怎么说呀,我说我把他们带去东北打仗了,我自己回来了?另外我刚才说,就是走你们团也得给我一个手续,这也很重要,没有这么一个正式的手续我就这么走,不成开小差了?没有这个手续我就是把我的人全都带回去了,也没法儿向区长和他们的亲人交代,他们会问我,那我们区上到底完成了支前任务没有呢?部队对我们完成任务的情况是个啥评价,他们满意吗?这些对你们好像都是小事儿,对我可是大事,回去都要向区长汇报的。”
千秋进到屋里就一直不转眼珠地盯着她,却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心里转啊转的只有一件仿佛刚刚明白的事情:营长说得对,我是个傻瓜,战争年代一个女同志不告诉别人她的丈夫在哪儿,那她的丈夫就是牺牲了!我居然还想着有个人在另外一条船上,甚至还忌妒过他,为这个心痛……
他这种怔怔的悲从中来的表情让大姐看着好笑,一把将脸上的泪珠子抹了个干净说:“你这会儿又愣着干啥呢,你不会是想帮着我哭吧,还是觉得你大姐咋就那么早早地结了婚呢?要是你大姐没结婚你不会想娶了大姐做媳妇吧?”
千秋心里轰隆一声响,像雷雨交加的季节时听到一幢房子倒了似的,差一点就哭出了声,瞬间脸也红了,转身就要朝外跑,那大颗泪珠扑簌簌地就掉下来。
大姐一步上来,从背后温情地抱住他,说:“好兄弟,别走,是大姐不好,大姐不该像他们一样对你乱开玩笑……千秋呀千秋,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亲弟弟就好了,可惜大姐没有……姐刚才看出来了,你今晚上一直都在为姐难过哩,姐是个啥身世你大概都猜出来了,不过你也不要乱猜呀,事情还没有完呢,也许大姐没有你想到的那么惨……好了咱不说这个了,我们姐弟俩能在战场上相遇,又一条船到了东北,谁知道是不是前世的缘分!父母过世后就剩大姐一个人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你以后真就给大姐做个弟弟吧,要是咱们都能熬过战争活下去,以后就当一门亲戚走动……说话呀,行不行啊?”
千秋心里都要喊出来了,想说:“大姐,大姐呀,我要是能有你这么个又能干又好看又知道疼人的大姐才是有福气呢!我怕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呀!”可是他当时啥话也没有说得出来,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了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话,他说:“大姐呀,要是找不到人批准你和你的人回胶东怎么办?”
大姐这时已经完全缓过了神儿,不像刚才他刚进门时那样愁锁眉梢,这时的她又成了那个他习惯的终日乐呵呵不知世间有“忧愁”二字的女子了,反过来笑着宽慰他说:“瞧我这兄弟,真是姐的兄弟,和姐一样死脑筋,回不了胶东我就留下呗,和你们一起打仗,怎么你又不想让大姐留下陪你一起打仗了?”马上她又笑着说:“我跟我兄弟说笑呢,大姐一定能等到我的人上岸,然后找到原来你们团的首长,拿到批准我们回胶东的正式手续,让我带着大家回胶东去!你们温营长管不了我的事,我去找你们吴团长,他现在虽然不是你们团长了,但新官不理旧账可不行,我的事情他还得管,他也不会不管对不对?大不了我直接去找南满军区的萧华司令员,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这么大的首长总能给我办手续让我带我的人回胶东吧!”
“大姐,你明天能见到更大的领导,你跟他说说你的事吧!”千秋说。
大姐就问:“谁呀?”千秋这时又不敢说下去了,这是机密,不能再往下说。
但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把大姐的心给点燃了,大姐的眼睛亮了,脸上的笑容又像花一样开放了,如果说最初一瞬间还只是吃惊,马上就变成了狂喜,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丢开千秋一迭声地说:“我找温营长去!凭什么这么大的事要瞒住我。我能猜到是谁来了,比萧华司令员还大的首长就是我们山东军区的最高首长了,一定是他要渡海到东北来了!能为我做主的人到了!”
山东军区罗荣桓司令员第二天早上9点钟就到了庄河,比预先通报提早了三小时,上岸后和他的夫人林月琴大姐马上被接进了三营营部驻扎的庄河小学。温营长亲自带千秋和营部的全部人马加上刘德全的人为罗司令担任警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现在大家见识了真正大首长的阵势:罗司令刚在庄河小学安营扎寨,来不及和担任接待和警卫的温营长打一声招呼,便马上让参谋人员支起了电台,开始处理紧要军务。
这些事情做完了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千秋被温营长安排了一个很光荣的工作,负责在罗司令和林大姐住的教室门前给首长夫妇打洗脸水,另外首长和林大姐的人有什么事招呼马上去办。罗司令忙完一上午的工作才走出来要水洗脸,千秋急忙把水送上去,捎带着想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把大姐的事三言两语向首长做个报告。
罗司令一边洗脸一边就和他唠上嗑了,问他是胶东哪里人,当了几年八路,过海时遇上的风浪大不大。千秋因为紧张话也不会说了,首长问一句答一句,一边在心里埋怨自己没出息,平时盼着见首长,真见到了首长这么和气自个儿却想不起要说什么了,愣了半天才想起首长是从延安到山东的,他参军后到了部队,听过一首歌,叫作《歌唱延安》,里面有几句歌词让他非常着迷:
延安的烟囱有多高?有多高?
延安的小米有多香?有多香?
……
其他的歌词也记不住,突然脑瓜里就冒出了这两句,尤其是前面一句,意思他是明白的,延安是共产党的根据地,当新兵时指导员给他们讲政治课,说延安好得像现在的苏联,到处都是工厂,工厂里到处都是烟囱,于是那首歌里才有了这样的歌词……他几乎是昏了头,对罗司令提出了一个问题:“首……首长,延安的烟囱有多高?”
罗司令一定是被他问住了,一边洗脸一边怔怔地想,又看着千秋,笑着说:“什么……烟囱?我记得延安好像没有烟囱。”首长根本没想到这样一个回答给千秋带来了多么大的打击……直到几十年后他真的到了延安参观,才明白首长的话是真的。那时候延安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厂,更没有他想象中高耸入云遍地林立的烟囱……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另一件遮过去了,大姐就在这时冲破层层岗哨跑进来,令千秋想不到的不是她真的认识罗司令和林月琴大姐,而是她和他们熟悉的程度。
大姐跑进来抬头就喊出了一声“罗司令”,罗司令和这时推门走出来的林月琴大姐马上认出了她。罗司令一惊过后就笑着对林大姐说:“你快看这是谁?这不是昆嵛山二区的小赵村长吗?”
林大姐过来拉住大姐的手说:“哎呀,哎呀,秀英啊,你怎么也在这里呀?”秀英大姐激动得有点想哭,但还是笑着说:“是呀是呀大姐呀,罗司令,我也到东北来了。”罗司令马上向身边的随员介绍大姐,说:“你们快看看她,前些天边区《前进报》上登的那个支前女英雄就是她。你们不是说要见见人吗?现在她就在这里!”
这时呼啦啦从两边房子里出来了不少人,都来看大姐。大姐脸就红了,一边抹泪花一边对林大姐说:“大姐你看看罗司令,他都把我说臊了!”林大姐就笑看罗司令,责备说:“瞧瞧你,都是你不好!”罗司令就笑着挥了一下手,让来看大姐的人离开,自个儿将洗脸水泼在地上,回头看大姐,眼里就现出一点诧异,说:“你怎么也跑到东北来了?”大姐这时像孩子见到娘一样忍不住了,痛痛快快地哭起来,说:“首长,我正要向您汇报呢,我遇上难处了。”
在战场和渡海的船上那么勇敢坚强、乐观风趣的大姐,见了罗司令和林大姐,居然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让愣着连罗司令手里的脸盆也忘了接过去的千秋太不适应了,一下子又觉得这个大姐变得陌生。
温营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突然走来了,冲千秋瞪一眼说:“你看西洋景呢,脸盆!”千秋这才想起把首长手里的脸盆接过去,看着罗司令和林大姐把大姐引进屋里去,林大姐一边扶着大姐还一边劝着说:“别哭别哭,这到底是怎么了呀?”说着就关上了门,把温营长也关到了门外,和千秋一起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罗司令亲自打开门,把温营长喊了进去。
进门后温营长看到大姐已经不哭了,但脸上仍有泪痕,后来他对千秋讲述了当时的情景:“那天进了首长的门我心里就明白了,我还是小瞧她了,这个赵秀英,小小年纪,居然连山东军区最高首长和他的夫人都这么熟。就冲她开头时向首长两口子那样一哭……那哪是哭呀,那就是撒娇嘛!哎哟,这个女村长不得了,不但会打仗,会支前,还会在首长那里撒娇,这人太不能小看了……”
罗司令让温营长进了门却没有马上跟他说话。首长先是自个儿沉默了一阵子,才开口对大姐说:“中央建立巩固东北根据地的决心非常坚定,按照规定任何人到了东北都不能再回山东,连我也没有权力批准你离开。但你个人的情况确实又比较特殊,你的丈夫刘德文同志是我亲自从胶东选派到鲁西南的,我听说你们只过了一个新婚之夜他就走了。这次他没来东北,留在了山东坚持斗争。山东主力数万人渡海北上,留下的部队就很艰苦了,以后战争会打成什么样子不好猜测,也许在东北要和老蒋再打上八年。你的孩子这么小,像你这样能干的老区基层干部太少,留下的部队也需要你这样的根据地骨干支前……这样吧,再过三天我今天来时乘坐的快艇还会到庄河,等它要回去了,温书瑞营长,由你负责安排秀英同志和她的人上艇回胶东。这件事是特事特批,赵秀英同志不是回胶东,是奉命回胶东参加那边的战斗!”
大姐伏在林大姐怀里哭了一鼻子,抬头又想起一件事,说:“司令我的事还没完呢。我带了我们昆嵛山二区的支前队上战场,现在要回去了,他们二分区独立团得给我一个手续,证明我和我的人把任务完成了,这我回去才好向我们区长交代。可他们团渡海后已经散了,我找不到人给我出这个手续,这可怎么走哇!”
林大姐就笑着看了一眼罗司令,说:“你瞧瞧这孩子,办事就是这么较真。”
罗司令说:“行吧,他们团长你是找不到了,这个手续我给你出总行了吧。”罗司令当时就回过头,扯了一页纸,写下两行字:
兹有昆嵛山二区支前队奉命支前,在各次战斗中表现优异,现任务结束,特准予返乡。
罗荣桓
写完了他拿给秀英大姐,说:“我就不盖章了,你们区长认识我的字。”
大姐当时欢天喜地,几十年后千秋仍然历历在目。她接过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收好,回头搂住林大姐又跳又笑,但马上又哭起来,说:“大姐,我们还能见得到吗?”林大姐说:“嗐!你这个丫头,怎么见不到?全国解放了我还要带着老罗和孩子们再去你们赵家垴住几天呢。你们那里山清水秀,难找的好地方!好了好了,你的事情完了吧?完了就吃饭吧,我可是饿了!”温营长这时才像醒过来了一样,回头朝门外喊:“千秋!千秋!快让炊事班大老王把饭抬进来!”
罗司令只在庄河住了两天就被沈阳来的人接走了,他们急着要他赶过去和延安派往东北的中央局要人会合,共商开创东北斗争新局面的大事。
千秋闷闷不乐,大姐意气风发,故意在千秋面前跑进跑出,眉开眼笑——罗司令夫妇一行刚刚启程,她一转身就又回到了海滩上。过去她只会在那里望眼欲穿地等待载有大秀和她的支前队的那一条船,现在又加上了还要等待首长说的那条从胶东折返的快艇。
温营长见她一天一天不回来晚上也守在海滩上就让千秋按钟点送吃的过去。大姐见千秋来了说:“千秋呀我这会儿真吃不下,前两天我还只惦记一件事:大秀他们那条船什么时候靠岸,现在要担心两件事了,除了大秀他们还有罗司令的快艇。快艇不来,大秀他们到了我们还是回不去;快艇来了,大秀他们的船不到,我是走还是不走哇?眼下山东军区可就这一条快艇,来了就会马上回去,不会等我们的。”
千秋坐在她身边,在沙滩上胡乱画字,心里想的是自己就要永远失去她了,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时间虽然不长,大姐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种什么样的地位,这种地位说不清道不明,像是要和亲姐姐生离死别,又像是别的。一时他又盼着快艇不要来,快艇一到,接上她和她的人一走,自己今生今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现在他对大姐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了:大姐不但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儿子;大姐丈夫名叫刘德文,原来是一名老十团的副团长,现在留在山东,听说已经是鲁西南一个新组建的团的团长了,他既没有牺牲也没有来东北。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就是难过,但他真的很难过,尤其是——这也是他后来才明白的——过去那些难过都是可以说出来的,但是今天这样一种难过,却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因而也是说不出来的,于是就更加难过。
1945年9月,胶东军区兵力大规模渡海北上持续了七天,七天后最后一条船靠岸,标志着胶东三万大军全部渡海完毕。让大姐和千秋一样意外和失望的是,秀英大姐既没等到赵大秀和她的支前队乘坐的那条船,也没有等到胶东来的快艇。其实到了最后两天,海上就已帆影稀疏,零星上岸的已经是除蓬莱县大队外最后登船北渡的胶东各县最后一批大队和区小队。
后来有些军史专家不无感叹地说:胶东军区为了执行中央指示真是铆足了劲儿,胶东当年过海的兵员可能不止三万。
先期渡海的各主力部队在完成编组后并没有闲着,日军投降后东北正处于无政府状态中,到处是无业无食无生路的青年,只要竖起招兵大旗便不愁没人来当兵。南满军区首长也看出了这是个招兵的好机会,于是便鼓励就地征兵,军区首长干脆将新兵和刘德全的半个蓬莱县大队以及尚未收编的胶东各县大队区小队收拢到一起,多编了一个所谓“最后一团”即第十九团。
温营长的二分区独立团三营营部因为接待罗司令,错过了编入主力的机会,被军区直接升格为第十九团团部。老温也升了官,出任第十九团参谋长。一名在苏联喝过“洋墨水”、从延安来到东北的干部当了团长。
千秋仍然跟着老温,不再是警卫员兼通信员,成了老温的警卫班长,手下领导着三个人:一个庄河当地新招的通信员、一个马夫和一个挑夫兼伙夫。这样一个四人的警卫班是那个年代团级干部的标配,不打仗时负责照顾团首长的生活,给老温牵马养马,打起仗来就是团首长身边的小分队。千秋当兵后吃了八路的粮,个头噌噌往上长,一年多竟长高了十五厘米,达到一米八二。所谓身大力不亏,他现在有了一个新任务就是上了战场首长一旦负伤能扛起来就跑。
渡海前在胶东他这样的还算是新兵蛋子,到了东北他在新兵眼里就升格成了“山东老八路”,不但受到所有新兵的尊敬,还要被驻地的老百姓高看一眼。
人一多事就忙,千秋既要天天跟着温参谋长编练新组建起来的十九团,让一向作风散漫的胶东各县大队区小队的游击队员们学会像主力一样行军打仗,让这个团就地在庄河招的一千多名新兵学会出操打枪,完了晚上自己还要抽时间给班里的三名新兵下小操。
这时他仍然没有忘记海滩上的大姐,秀英大姐到了这时仍旧天天守在那里,像一个痴情的女人等待出海未归的丈夫,虽然仍没有失去希望,信心却和形容一样越来越显出了憔悴。
千秋有时会在傍晚时分,抽出时间去海滩上看一眼大姐,这时他就会远远地望见她那孤单的身影,在海滩高处迎风直立,目光仍旧望着一片帆影也不见了的大海。这时的他还没有看到她那焦渴到绝望的眼神儿,就已经想到了一件事情:大姐已经等不来赵大秀和她的支前队了,也等不来那条快艇了。
她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