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
男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歪头,那是比记忆更深刻的东西,与生俱来,无法抹去。男孩听说,有的钟表天生走不准时间,但那并不等于报废,只要你忍受着它的走不准,它还是可以为你报时的。没必要去修它,修了,它很可能真的不走了。
出生那天,男孩的姑妈说产房外面有棵歪脖树,李苏华一定是看多了歪脖树才会生出歪头。这是他姑妈最幸灾乐祸的时刻,因为男孩的姑父,在武斗那年脑袋上挨了一枪子儿,到一九七四年时已经快疯癫了。她嫉妒一切幸福的婚姻。然后她顺便又看了一下男孩的小鸡鸡,说:“还好,下面不是歪的。”当时男孩大哭不止,可能是在提抗议:我情愿下面是歪的。
这种病叫作肌性斜颈,刚出生的时候在他的右胸有个硬块,后来消失了,变成了一根无比坚强的缆绳,把他的脑袋硬生生地拉向右边,下巴则指向左边。摄影师这半辈子见过的人脸何止万千,知道这歪头不是好材料,正愁眉苦脸,旁边的护士说:“这孩子挺可爱的,像个外国人。”倒是医生更明白事理,冷冷地告诉护士:“用不了两年,他就会变成一个左右脸不对称的丑八怪。”又问摄影师:“你是少数民族?”摄影师说:“汉族,不过我家里有俄罗斯血统。”医生说:“啊,苏联啊。”那会儿正在反帝反修,批林批孔,摄影师赶紧说:“是上上代的事情了,我连苏联在哪儿都不知道。”医生指着孩子说:“他脑袋歪过去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苏修。”
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病,比如疝气、斑秃、麦粒肿,当然也有可笑的残疾,比如歪头。它甚至连残疾都算不上,那个年代街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全都像加工不成形的废品,任其到处乱跑。男孩曾经看过老中医,喝了半个月又腥又臭的浓汤,曾经找过西医,他们给出的治疗方案是让他朝右睡,永远朝右,还有一个江湖郎中用夹板夹着他的脖子,后来长征小学的顽童们用同样的方法整治他——总而言之,一切无效。男孩的幼儿期像当时的很多孩子一样,放在一个木桶里,木桶有时放在街边,让他看看外面的风景。到处都是脖子竖不起来的大头孩子,他不算特别扎眼,但缺钙和斜颈毕竟是两回事,前者是时代病,后者是怪物。
男孩出生时,隔壁的方屠户也生了个儿子,唤作方小兵。他健康活泼,和方屠户十分相似,拥有一个强壮而端正的脖子。老方屡次在摄影师面前夸耀,顺带埋汰一下顾家的基因有问题。摄影师自认倒霉。过了几个月,男孩的脖子还是歪的,大家差不多看习惯了,方小兵忽然发烧,送到医院打了十天的链霉素,出来成了个聋子。从此蔷薇街上又多了一个残疾人。这下摄影师又赢了。
不是赢了屠户,而是赢了他自己内心的愧疚。
男孩从知事起就接受了歪头的事实,凡有人问起,他就回答:天生的。好像这件事的责任,只能怪到老天爷头上。男孩被很多人扳过脑袋,那些不懂医术的人都以为自己拥有一双神手,可以赢了老天爷。他脖子下面的缆绳像是捏在一个恶作剧的小鬼手里,每当人们将脑袋扳直的时候,它就会清晰地突出于锁骨上方,绷得像弓弦一样,看得人们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松,缆绳又把男孩拽了回去。一切无可挽回地顺着斜坡滚下去了。他成为一个歪头、斜肩、左右脸不对称的小怪物,到两岁时赢得了“花街申公豹”的美名,放在木桶里,旁边是另一个木桶,里面放着聋哑儿方小兵。
男孩的名字叫顾小山,摄影师希望他像山那样结实。乳名小出,两座山,希望他有出息。强人所难。
男孩的姐姐,那个叫顾小妍的女孩,她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她出生时医院里就剩两个护士,其他都下乡学习去了,等她着陆以后,连那两个护士都打了绑腿背了铺盖走了。整个医院里,空荡荡黑漆漆的,她哭得气势如虹,不屈不挠。天亮以后,人们看清了她的长相,浓密而卷曲的头发,皮肤雪白,粉嘟嘟的嘴唇,等她睁开眼睛之后,人们发现她长了一对像花玻璃弹珠般美丽的瞳仁,略带褐色,从圆心向圆周放射状的丝丝纹理,绝非汉人所有。
蔷薇街最美的女孩就此登场。五年后,歪头顾小山诞生。男孩估计自己要是没病,一定会继承摄影师的相貌特征,成为这条街上的新一代美男,可惜,事不遂人愿,又或好事不成双,领衔美男的重任只能由摄影师继续担当,男孩则成了这条街上的另一道风景。帅哥,美女,歪头怪物,都出自他们家。
落下这种不明不白的残疾,被人骑在脖子上简直是肯定的。瘸子驻拐棍,盲人戴墨镜,都能保持着尊严,歪头何为?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歪着。街道主任鲍翠芬跑到蔷薇街来搞宣传,说残废应该得到尊重,不能欺负聋子和呆卵(街上的一个智障)。男孩来到鲍翠芬面前,结结巴巴说起他曾经受到的一些委屈,鲍主任为难地说:“今天是残废的节日,你不是残废。”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小出,你歪头歪得不是很厉害的,要有信心,不要自卑。我看见过一个歪头,那歪得简直像打断了脖子一样。”
鲍主任惯于一针见血以小见大。那是一九七九年,她还安慰他:“别的不说,像你这样的歪头,长大了肯定当不了兵,当不了兵你就去不了云南,去不了云南你就不用打仗。自卫反击战,多残酷的战斗,国家不用你出力,在家等着听捷报,多高兴啊。歪头又不耽误什么事。”众人抬杠说,小出的脑袋歪向右边,打枪的也是这个姿势,未必就不能去南疆。鲍主任说,拼刺刀呢?扔手榴弹呢?
这条街上的人都很啰嗦,惯于展开话题,然后进行大规模的辩论和抬杠,头天没讲够的,第二天接着聊,据说都是“文化大革命”惯出来的毛病。只有歪头和聋子,他们安静而自律,手牵手地在街上走着,人们视之为难兄难弟。街道往东,靠近解放路的地方是国营南货店,营业员都认识他们,会说:“顾小山,别走出去啊,外面有警察抓你们。”街道往西,走到尽头是马福大叔的修车摊,马福大叔要是看见了他们,会说:“小出,当心长征小学的学生把你们扔河里。”于是哪儿都去不了。对男孩来说,世界的印象仅仅局限在蔷薇街内,至于街道在城市的哪里,城市又在世界的哪里,他完全没概念。蔷薇街属于一个旧世界的范畴,它太小,所以一切都被放大了。
男孩的童年时代过得还算平安,无非是领受些嘲笑。歪头这个问题,必须是到成年以后才会显出它的可怕——从先天疾病定格为终身残疾。小时候他不太明白,只知道聋子是真的不方便,也不受人待见。聋子三岁那年,隔壁的屠户又生了个儿子,唤作方大聪,意思是大大地听得见。于是哥哥叫小兵,弟弟叫大聪。屠户还挺得意,儿子和摄影师一样,都是大字辈的。有了大聪,小兵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方家的人在晚上喊吃饭都懒得跟聋子比画,只站在门口曼声吆喝:“小出,叫小兵回来吃饭。”男孩对着聋子做了个扒饭的动作,聋子就默然地回去了。
男孩回忆起来,那段时间他和聋子就像两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呆头呆脑脏兮兮地扔在某个角落里。聋子到五岁时还不太会与人交流,手语仅限于吃饭拉屎等简单需求,又不认字,两人日日厮混,其友谊只是建立在这些粗浅的沟通之上。倒是沉默的时候,呆立在街边,好像还能体会到彼此的存在。
方大聪小时候也被放置在木桶里,戳在街边,最初学会的一句话是“杀掉你”,不知道哪个过路的教的。孩子似乎领会了杀掉的意思,语气严厉,目露凶光,令人担忧他的未来。男孩的姐姐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栗暴,孩子大哭,哭了几声之后又说:杀掉你。男孩的姐姐从小就很毒辣,她告诉屠户:大聪以后会成为一个杀人犯。方屠户很扫兴,就把大聪挪到了屋子里。大聪对着自己的奶奶说,杀掉你。方家老太太已经被沉默的方小兵搞怕了,听到大聪说话,乐得忘乎所以,说:“杀吧杀吧,只要你会说话,你想杀谁就杀谁。”大聪非常得意,顿时丧失了学习语言的欲望,除了会喊爹妈以外,满世界大喊的就是那句“杀掉你”。
有一天摄影师和屠户决定把两个残疾的儿子都送到幼儿园去。第一天,聋子被幼儿园阿姨关在了柜子里,阿姨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快放学了,聋子在柜子里睡着了,并且拉了一堆屎。而歪头由于失去了聋子的陪伴,在幼儿园里大哭不止,被阿姨放在了另一个柜子的顶上,他就坐在那里哭了一整天。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去过幼儿园,继续像两个矮小的幽魂般游荡在蔷薇街上。
不久之后,聋子消失了,而歪头还在。
那个陌生人先是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方小兵家。男孩对聋子说:“你们家来小偷啦。”聋子无动于衷。屋子里的方大聪大喊:“杀掉你!”陌生人吓得一溜烟窜了出来,随后来到了两个男孩面前。
这条街上很少有陌生人。男孩定定地看着她,发现这是个面相凌厉的女人,长了一张瘦削的瓜子脸,目光如炬,炯炯照人。聋子始终低垂着头,做出一副犯了错误需要教育批评的样子。这个女人对他们说了一些话,她精透了,立即看出男孩是个有毛病的人,用手掰了掰他的脑袋,摇摇头。她后面说的话男孩听懂了:“这个没人要的。”接着她就把聋子给领走了。那天马福大叔在巷口摆摊,本来应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但他睡着了,下午没活干他就睡觉。于是,聋哑儿方小兵不见了。
男孩搞不清那女人为什么要带走聋子,她的态度很亲切,还给聋子吃了颗糖,比幼儿园的阿姨好上一百倍,只是那眼神有点不太干净。男孩伸出手去,女人也给了他一颗糖,塞住了他的嘴。他发了一会儿呆就回家了。
到了晚上,屠户的老婆又在吆喝:“小出,叫方小兵回家吃饭。”男孩还在发呆,一直到晚饭吃过了,屠户气势汹汹跑过来找人,男孩说:“他跟别人走了。”摄影师急了,说:“是不是遇到人贩子了?”屠户说:“人贩子要一个聋子干吗?”男孩说:“那个女的说,我这样的没人要。”摄影师说:“也许她不知道小兵是聋子。”男孩说:“她还给小兵吃了糖,我也吃了。”
小兵的消失是件可悲的事,男孩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很多人都说,当时小出要是喊一声就好了,可惜嘴馋,为一颗糖就出卖了朋友。男孩心想,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我哪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贩子这种东西?只有小兵的奶奶宽慰他。老太太一边洗脚一边大声说:“拐走就拐走吧,放着也是个麻烦。”
男孩的童年很孤独,失去了聋子就更孤独了。他问姐姐:“人贩子为什么不拐走我?”姐姐很生气地说:“这都想不通?因为你是歪头啊,小出。”
男孩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后来屠户拿着聋子的照片,到处问人家。这张照片是在光明照相馆拍的,也是摄影师的杰作,聋子虎头虎脑,一脸傻笑,手里端着一把苏式转盘冲锋枪(玩具),头上戴着小军帽,并不是解放军的那种,而是非常罕见的红军八角帽。人们看见聋子的照片都说他像潘冬子,这样的孩子应该不难找,也难怪人贩子选择了他,而不是歪头。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后来连警察都出动了。
男孩心想被拐走原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啊,看上去都出城了。男孩看着聋子的照片,有点羡慕也有点害怕,然后另一个问题钻进了脑子里:
你说,工农红军到底有没有可能拥有一把转盘式冲锋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