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二十五. 陨落 3
恍惚间贺兰明听到微风划过树叶沙沙作响,由远及近清晰无比,像是高考前一日的午后,父亲骑着自行车载她去吃冰激凌,路过小区门外一排法国梧桐时发出的响声,父亲说要给她放松心情考出一个好成绩,她便笑着答应自己一定能一举高中。后来她上了大学,谈了恋爱,再到成为一位大学辅导员,再到来到这个异世,她却再也没有感受到过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满足。
那时的她所有的痛苦难过皆来自于高考的压力,是母亲口中“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典型代表。如今回想起来,她是真的怀念那段无忧无虑只有学习的时光。
她以为,只要闭上眼便可以回到曾经,当她睁眼时母亲一定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等着她从祖国西南的救灾现场回家。可真当她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睁开眼,准备迎接那个自己熟悉的世界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古朴的房梁和木质的床还有家具。
她的心不由的失落,原来还是不会到从前。
贺兰明不禁苦笑起身,长吁一口气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小木屋,里面陈设素雅一应俱全,倒是像有专人洒扫维护,干净整洁。
她果然没死,当日她看懂了曹宇身后李子豪的暗示,选择了毒酒,知道楠语和他定然另有安排可以助她逃离。她本想这样会不会有些心虚,可一想到可以彻底跟着万恶的朝堂告别,她便也不管不顾的喝了酒。
可这又是哪里?似乎跟自己想象中楠语会等着她的地方不一样。于是她带着疑惑望了一圈屋内,除了自己空无一人。她不由推开大门向外探去,不想却见一人白衣如素,端坐在距离门不过三步路的火堆前烤着地瓜,神情专注不时的拿手捏一捏来试一试软硬度。
贺兰明倚靠在门边望着这一幕,眼中忽然就有了泪,思绪似是又回到了两多年以前,那时他们不过一个是宣阳王一个是将军,驻扎在鄞州城外,只剩一日便要攻入鄞州与夜君洺对峙。
而她却因为夜君泽知晓她曾经所作所为后,惴惴不安想要与他解释清楚。那时他们路过一处农家园舍,贺兰明自觉的从地里刨出来几个地瓜揣在怀里就走,夜君泽指着贺兰明道:“不告而拿,是为贼。”贺兰明却觉得他有些迂腐,不禁道:“饿死你,是为不忠。”可最后还是听话的在农舍门边放了自己心爱的银簪作为报答。
那一夜,夜君泽吃了此生最好吃的烤地瓜,她顺走了他发间的紫檀木簪。他们也达成了共识,不再谈论过去。
夜君泽看了看地瓜的火候,听到身后贺兰明脚步声起,方才舒展的眉目便纠在了一起,淡漠道:“既然醒了就过来,地瓜也差不多可以吃了。”
贺兰明踟蹰不前,却听对方道:“难不成还要我扶你过来?”
贺兰明听罢,无奈道:“不敢劳烦陛下。”说罢,缓缓向前坐在夜君泽对面的石头上。
夜君泽见她坐在自己对面,单眉微挑一声哂笑,不悦道:“难不成真的是‘陛下猛于虎’连你也不敢靠近了?”
贺兰明像是吃了瘪,又听话的起身坐在了夜君泽的身边。夜君泽顺手将刚烤好的地瓜递给了她,道:“应该火候刚好。”
贺兰明接过串着地瓜的木棍,却如何也吃不下,望着一脸严肃的夜君泽终是问出心中的疑惑道:“怎么是你?”
夜君泽闻言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贺兰明此时才吃了一口地瓜,苦笑道:“地瓜的味道就算再甜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夜君泽气急猛然掰着贺兰明的肩膀强行扭过贺兰明的身体,强迫对方望着自己道:“说啊,你说啊!只要你说一句不爱我的话,我便可放了你,放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贺兰明眼中不知不觉绪上了一层泪,她已经不是那个久经沙场的女将军不是那个人人敬畏的女修罗。如今她只是一个他自登基以来就从未信任过的人,是他用来牵制恒觉的筹码,哪怕曾经他们之间曾亲密无间,也抵不过高高在上的皇权重压,和他对军权过盛的忌惮。
她缓缓抬手抚摸着夜君泽已经布上细纹的眼角和嘴角,柔声道:“我们都老了,阿泽,你看你眼角都有了皱纹,想必我也是一样吧。”说罢她将手又放在自己脸上抚摸。
夜君泽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开了贺兰明,起身怒道:“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能满意?你不想带兵我允了,你不愿上朝我允了,你借口生病在家静养不见我,我应了。你杀了朝中几十名大员,死罪难逃,我也保你了。如今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你难道都不愿意开口吗?难道这些年你我情义是假,所有都是假的?贺兰明,我有时候真的不懂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贺兰明缓缓起身,凝望着木屋后隐在夜色中的密林,那里应该有上百人的队伍埋伏,于是她用一种冷漠的语气道:“难道派人监视我,将我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一字一句传给你,也是让我满意的一部分吗?”夜君泽一时语咽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些年他确实也对她疑心未消不是吗?
自他知道她与恒觉皆出自影宗,知晓他们曾是夜君洺的部下时,他就再也没有完全的信任过她。就算是恒觉死了,他也要加派人手盯着整个贺兰府的动向。可他是真的为了监视还是只有这样才能知道有关于她所有的消息。
还未等夜君泽开口,贺兰明便又自顾自的继续道:“阿泽,当年在凤凰岭中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过往,我曾想要告诉你的一切,如今你可还愿意听?”
夜君泽望着面前的贺兰明,岁月似乎对她恩待不少,他们明明年纪相仿,他已有了皱纹,她却犹如当日初见一般,除了脸上没有血色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他明白她的心空了,空在那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杀戮,空在那一次次面对亲人朋友的死亡,兄弟的背叛还有自己的怀疑上。
他不说话,贺兰明却主动上前拉着他的手重新坐在火堆旁,夜晚的密林中露下斑驳星光,耳边传来的是河水流淌的声音,似乎有着魔力一般抚平了夜君泽方才的怒火。
这是她第一次像一个女人一样拉他的手,平时就算有身体接触那时也早已忘记对方性别,只想着能相伴着活下来已是不易。
贺兰明的手冰凉,刺的夜君泽心中一慌,忙回手握紧了对方的手。贺兰明见状抬眼望了他一眼,微笑着靠在他的肩上道:“这样真好,我可以肆无忌惮的靠着你,不怕有人说闲话,不怕你是又一次在试探我。而是在这一刻只属于我一个人,阿泽,我都快忘记依靠别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夜君泽心中不忍,但也知道他们之间也只剩下这几日的时光,于是安慰她道:“明儿,我一直都盼着你依靠着我,让我来完成这一切啊。”
贺兰明笑了笑道:“你是国家的依靠,每个人都在依靠你不是吗,可这样的你太累了,我舍不得。而且,我自己的事情又何必让你来替我完成?”随后她紧了紧夜君泽,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道:“现在我找到了舒服的姿势,我要开始讲故事了。”
夜君泽心中一动,她第一次有了他不曾见过的温柔,他又何必再去追问曾经,于是他搂紧了她的肩不再接话,贺兰明便缓缓开口讲了起来……
那是她曾经一直想要告诉他的一切,从她记事起的种种,从她跟着邱林去了玄空门目睹了一场场杀戮,再到芙蓉斋遇到自己此生肝胆相照的兄弟,又跟着楠语去了金凤山,和恒觉他们在石洞中经历的一切。包括邱林对她的不轨,在南境杀沈毅行夺名册,在西河驿杀宁王的经过,她都事无巨细的告诉了他。
她讲的累了就趴在夜君泽的肩头眯一阵,醒来后便又继续讲起来。直到晨光投入树林,她才将这些年的经历讲完。这一刻,她不想再骗他,不想让他们之间再有任何的误解。她彻底的放下了所有的怨恨,彻底的要从这一场纷争中解脱。
夜君泽听着那些过往,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才能化解此刻他心中的不舍还有对她的那浓烈的心疼。直到贺兰明长吁了一口气,道:“阿泽,我累了,我知道你不会就这么丢下我回宫的,所以陪我去睡一会儿好吗?然后陪我几日吧。”
夜君泽抿唇起身,望着怀中的人儿,终是柔声道了句“好。”便抱着贺兰明回到了木屋内。
屋内,贺兰明望着顺势躺在自己身边的夜君泽不由发问,“你身为大启皇帝,今日不用早朝吗?”
夜君泽抱着她,道:“我已称病几日了,我陪着你。”随后叹了口气,握紧贺兰明的手,目光深邃,“明儿,随我回宫吧。我们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为你准备明华殿,里面都是你喜欢的物件,我们还会有孩子,还会有许多美好的时光。”
贺兰明知道夜君泽不过是一时冲动的话语,所以故意趴在他胸前,眨了眨眼睛,目光里终是有了笑意,轻声道:“好啊,我要做皇后,而且是那种要你散尽后宫的专宠,你做得到吗?”
夜君泽侧过身目光潋滟的望着她,伸手揽上她的腰身,“只要你愿意。”
贺兰明失笑轻拍他的肩头,“阿泽,别跟我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不会跟你回去,否则我又为何要演这一出脱身呢。”
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哪怕是这样的玩笑,说起来也觉得尴尬无趣。
夜君泽并没有再答话,而是仰头望着床顶发呆,许久轻轻握紧贺兰明的手,柔声道:“其实能这样守在你身旁的感觉真好。我之前也总盼着能有这样一日,可以毫无顾忌的拥有你。”
贺兰明缓缓从他胸口溜下来,将身体躺平,目光转向夜君泽,望着他的侧颜,眼角的弧度已渐渐有了下垂的趋势,目光却比之曾经更加锋利,高挺的鼻梁下,单薄的唇瓣却让他此刻显得孤独。
贺兰明紧咬着下唇,道:“阿泽,我曾说让你放下所有,放下我忘了我。可现在,我身旁有你,我竟不想这么大度了,说到底我还是自私的,无时无刻都想独自占有你的全部。既然我做不到便只有放你的身离开,可你的心却不能。阿泽,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你是我贺兰明的男人,独一无二的。”说罢,贺兰明忽然便转身吻上了夜君泽的唇。
夜君泽猛然一惊,却迅速环紧了她的腰身将她调转压在身下。那是久违的感觉,彼此似乎都在找寻一个答案。而如今答案昭然若揭,他们便彻底的放下了一切恩怨,尽情相拥。许久,夜君泽用自己的额头抵着贺兰明的额头,一手扶紧她的腰身,用一种充满力量的口吻道:“明儿,我怎会忘了你。”
随后他吻着贺兰明的唇,随即缓缓开口,说出自己早该说出口的话,“我爱你。”
木屋外,星辰渐退,晨光已现。树林之中,曹文远望着木屋叹了口气,转身冲着跟着他的赵捷小声道:“你在这里盯着,我回去了。”
皇宫大内,凤藻宫中曹臻儿已洗漱完毕,等候妃嫔前来请安。忽听陈嬷嬷说曹文远前来,无声叹息一声,便随着陈嬷嬷来到正殿。
曹文远见曹臻儿满头珠翠,形容端庄,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二妹如今越来越有母仪天下的模样了。”
曹臻儿难得温柔一笑,“大哥不必如此说,你也越来越有兵部尚书的风姿。”随即她冲着一旁陈嬷嬷递了眼色,陈嬷嬷便带着宫人退出了正殿,紧闭了大门。
曹臻儿上前一步压低声线,“贺兰明没有死。”
曹文远点了点头,“陛下将她安置在鄞州郊外一处木屋,只是……”曹文远叹了口气,“我觉着她应该不会随着陛下回宫。”
曹臻儿点了点头,“想也想到了,他又怎么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去死。贺兰明更不会进宫做这个金丝雀,那样的话所有‘求不得’的美好就要变味了。”
曹文远默默点头,随后道:“不说她了,咱们如今打算如何?”
曹臻儿抿唇思索许久,“既然贺兰明已然如此,陛下身体亏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又不爱来这后宫,只怕子嗣之事上也没什么指望。如今宫中除了我,也只剩下三位从西境而来的妃子,陛下也几乎不去她们那里。”
曹文远无奈,“陛下倒是长情。”
曹臻儿失笑,“作为一个普通男子长情也许是一件好事,但作为一代帝王就不该如此长情,而是守心。”随即她目光一转,“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如今陛下也只有洛儿一个皇子,还有当年郑妃生下的明玉公主,就算以后再有子嗣,只怕也很难威胁洛儿的地位。”
曹臻儿说着,转身看着身后的的凤座,“父亲死的这般壮烈,以陛下的性子只会优待所有曹氏子孙。大哥,这便是我们的优势。你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这便是父亲的筹谋,便是我与洛儿的倚靠。只有曹家不倒,我的后位便坐的稳,洛儿的皇位便也坐的稳。”
曹文远哂笑,长叹一声,“知道了。”随后像是想起什么道:“刘冲回乡成亲了。”
曹臻儿原本笃定的目光忽然一滞,交叠在袖中的双手猛然攒紧,目光里恍惚依然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桃花满山,她一人一马徜徉在山坡上却遇见了一个命中注定的少年。只是,之后的路他们谁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挺好,他有了归宿也算是可以安稳一世了。”
曹文远见她不肯回身看他,便知她心中依然有所牵挂,只好道:“刘冲走时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他说他放下了,也希望你能好。”
曹臻儿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绪,这才转身露出微微笑容,“我是一朝皇后,将来更会是一朝太后,我只会越来越好。”
曹文远见她如此,不由一笑,“那就好,我先回府了。”
曹文远走后,曹臻儿瞬间卸去了气势踉跄跌坐在凤座之上,目光痴痴的望着手腕上的疤痕发呆。她死过一回了,如今又会怕什么?贺兰明“死”了,她已无后顾之忧,之后的路只会按照她所有的计划走,哪怕是夜君泽也阻挡不了。
晨光已升至东方半空,曹臻儿缓缓拭去眼角泪珠,扶稳了自己的皇后凤冠冲着刚进来的陈嬷嬷道:“让她们都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