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银雀遗编灿若列星
一
岳南要我为他的新作《绝代兵圣》写几句话,从追忆事实真相和对文化的传播角度看,这当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可就我的心境而言,觉得既没有慨然提笔的豪情,也没有生出乐之为序跋的怡悦。其不能欣然命笔的原因,是银雀山汉简内容震古烁今,其整理工作与人事为多方瞩目,故经历事与人多且长久。虽有话可说,但又觉得不好说,不便说,有些人和事不说也罢。今岳南真情邀请,敬辞不过,只好写几个片断,以为应命。
我不但亲历了银雀山一、二号汉墓的考古发掘,抢救性地出土了数以千计的竹简,同时还是清理保护竹简,并对竹简做缀连、注释和研究工作的唯一始终其事者。银雀山汉墓的发掘,屈指已经三十年。当年的考古工作者,如今都已年逾花甲。光阴如白驹过隙,那一段经历,距离今天好像都非常渺远了。记忆中三十年前发掘的情景,却又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一般。竹简被发掘出土的那些日子,临沂群众争相传告,消息不胫而走。发掘工地围观者层层叠叠,往来观看者终日不绝。人们感到新奇又带一些神秘,想了解出土文物和发掘事态的情绪,如春天勃勃生机般地涌动着。总之,人们都知道埋在临沂地下的一种珍贵文物出土面世了。这发现给我们考古工作者带来的欢愉和兴奋也异于平常,急于探索其内涵的渴望躁动不安。但是,那时也只是认识到,这是考古事业上十分重要的新发现而已。一门心思想的是怎样保护和整理这批稀世汉简。随着对银雀山汉简的整理和研究工作的深化,才进一步认识到它在我国历史、考古学史、军事史、哲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在我国文物史和人类文化史上的重要贡献。历史证明,三十年前的这一重大考古发现,是山东省和临沂人民对我国和世界文化的巨大贡献,也是临沂人民的光荣。同时,我国和海外考古学、军事学、文献学等多学科的学者发挥才智,努力研究,使银雀山汉简的主要内容——兵学文化,在世界学术界迅速传播、大放异彩。各方共同的努力促进了银雀山兵学文化的研究工作蓬勃开展。
三十年来银雀山汉简的出土与整理研究工作,已给学术界留下重重的一笔。我国古代人民削竹木为文字载体,单支的称为简,编连起来称为册。较宽的竹木板可以多写几行字,称为牍,其上往往将简册上各篇文字的篇目集中登录,犹如今天书籍的目录。简册和牍捆在一起就是一部完整的简书,又称简牍。简牍的内容有公文、法律文书、账簿、武器簿、遣册、书籍等等。这些文字资料都很重要,但我以为古代书籍最为珍贵。因为书籍往往记载一家或几家之言,可以直接了解当时人的见解和思想。古代简册书籍的出土很可贵,也很难得,多种书籍的出土就更难得了。
银雀山竹简出土以前,历史上多种简册书籍出土,可与之比较的,严格地说只有一次。那就是晋太康二年(281年)汲郡魏冢出土战国竹简书籍七十五种,其中《竹书纪年》和《穆天子传》被保存下来,还是今天研究古代史的重要资料,其余的多又散佚。以后一千六七百年间,虽有上万计的简牍出土,但多种简册书籍同时出土,却再未见到过,一切归于沉寂。直到银雀山一、二号汉墓中出土多种书籍,才打破这一历史的沉寂。之后,马王堆帛书《老子》、河北定县汉简《儒家者言》、湖北荆门郭店楚简《老子》和《礼记》、湖北江陵张家山247号汉墓竹简《盖庐》等相继出土,纷至沓来,一派群芳竞美的气象。可是在书籍种类上并未超出银雀山的汉简。银雀山汉简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朵奇葩。
二
竹简兵书的集中出土,对解决历史上聚讼纷纭的问题做出了突出贡献。第一,传世本《孙子兵法》历来只有十三篇,所以又称《孙子十三篇》。然而《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记“《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图九卷”,篇卷不合,被唐宋人质疑。其实司马迁的《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吴王看的《孙子兵法》是十三篇。曹操《孙子序》云:“孙子者齐人也,名武。为吴王阖闾作兵法一十三篇。”明明白白,怀疑者不以为据。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出土为十三篇,竹简上还有“十三扁(篇)”的记载。无独有偶,远在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汉简也有“十三扁(篇)”的记载。《孙子兵法》自古就是十三篇坐实了。第二,失传千余年的《孙膑兵法》的出土,增加了兵书品类,是文化史上的又一盛事。《史记·太史公自序》云:“孙子膑脚,而论兵法。”《汉书·司马迁传》云:“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汉书·艺文志·兵书略》云:“《齐孙子》八十九篇,图四卷。”孙膑著有兵法是不争的事实。伪书论者却因《孙膑兵法》的失传而移花接木,称《孙子兵法》是孙膑所著,孙武史无其人。简本《孙膑兵法》的出土可纠正伪书论者的谬误。第三,《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在临沂同一墓中出土,意义非凡。这充分说明了历史上孙武、孙膑各有其人,各有兵法传世。学术界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千年争论,如今,一朝得释。第四,传世本《六韬》《尉缭子》被伪书论者目为伪书,大大地降低了这些古籍的应用价值。汉简本《六韬》《尉缭子》的内容与传世本相应章节基本相同,无大出入,是不该轻易否定的。银雀山汉简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就是对于在疑古思潮影响下,对古兵书及其他古籍的判定,应当重新研究,还其本来面目。
银雀山汉简引起对古史研究中疑古思潮的反思。银雀山汉简内容多为子书。清代学者对子书在校刻、辑录、研究方面都做了许多工作,成绩很大。由于受到疑古思潮的影响,对许多古籍尚未能还其应有的历史地位。冯友兰先生说:“‘信古’‘疑古’‘释古’为近年研究历史学者之三个派别,就中以‘释古’为最近之趋势。”“释古”的“趋势”,看来就是“疑古”的“退势”。我们将汉书简本与传世本《孙子兵法》比较研究,两者基本上没有文意相悖、结构割裂或其他人为窜入文字之处。可见刘向、刘歆、任宏等并未着意改动过。《六韬》《尉缭子》等古兵书竟被以“词意浅近,不类古书”,“文气不古”等无端浮辞否定,目为伪托之书。银雀山汉简不仅为先秦古兵书正名,还使学术界对先秦古籍的一些传统说法重新审慎思考,不可轻易对古籍写作年代、作者、内容持轻率否定态度。银雀山汉简无疑是促使走出疑古时代的先导,并给现代人类以重要思想启迪。
三
岳南同志要将我国重大考古发掘中的人和事,以纪实文学的形式写出来发表,供世人阅读,借以彰显考古科学工作者的贡献。据我所知这一体裁的作品,他已创作出版十几部了,读者遍及海内外,文名远扬,蔚然大家。世人不爱读科学记录和分析论证的考古报告,认为艰涩难懂,却珍爱考古发掘出土的各种文物,尤爱墓葬和文物蕴含的故事。我只会考古,说不好故事。岳南却是发掘故事的行家里手。其观察力敏锐,想象力丰富,文笔流畅,文采飞扬。娓娓道来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感人至深。他的创作能激起读者共鸣,他的活力和激情能与读者共同燃烧。他的故事主要是纪实的。有些虽属人为,却实有生活的影子,细究起来只能征其有,而不能断其无,道听途说者鲜见。原因是他真正深入收集、阅读、研究大量的专业文章和书籍,咀嚼并引用上自古代典籍,下至近现代诸家的成果,以期最大限度地占有资料。这样费力费时的创作,是我原本没想到的,也许孤陋寡闻,以前真没见过。最为称道之处,是岳南开拓了考古纪实文学的创作之路,并取得成功,其开拓创新之功,功不可没。
2003年4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