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生离死别
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铅灰色的阴霾弥漫着整个村庄。从鳞次栉比的农家院子冒出来的那一缕缕烧炕的柴烟,让整个巷道一直弥漫着温馨的味道。
麦秀在灯下为他收拾包袱,老詹却不知所措地坐在一旁。麦秀不时地抬手擦着眼角的泪水,一会儿便低声抽泣起来。老詹却不识时务地前去搂住妻子的肩头安慰她说:“秀,我想好了,我不能这样走的。再说,我一个人又能走到哪儿去?留下你和孩子,又怎么办呢?”
麦秀转过身子,轻轻地推开丈夫愠怒地说:“你不走,等着人家天明又来抓你呀?”
老詹却依然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抓我?我又没有干坏事,一个普通的公社社员,犯了什么罪?”
麦秀看着丈夫那高高的鼻梁,提醒着他说:“你还要咋呢?你……谁叫你是美国鬼子呐!”
一听妻子这话,老詹还真的有点生气地回答她说:“不,我是中国的公民,这个你也不承认吗?难道,就因为我詹木林身上遗传着和你们不一样的尼格罗人种的长相吗?秀,我真的不明白,红卫兵怎么会像纳粹那样搞种族歧视呢!”
看着丈夫那不谙世事的样子,麦秀擦了擦眼睛,不得不又一次耐心地劝说家里这个“榆木疙瘩”:“好我的先人呀,你一个清白人咋听不懂半句王话哩。你咋和那伙人说理去?你以为你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白求恩呀?他们不拷打得让你招认出你是个美帝潜伏特务才怪呢!”
老詹神色立即就沮丧起来。
麦秀依然提醒地说:“栓柱刚才那脸色你还没看出来?你这阵子也甭和我犟嘴了,先跑出去几天再说,等过了这一阵子,再回家来又怕咋!”
这阵子,老詹还真的有点六神无主地犯了难。尽管妻子把这事说得挺厉害,他心里还是有点闹不清楚,一个大男人毫无根由地撇下一家大小仓皇出逃,这到底为了什么?于是,只好无计可施地抱着脑袋坐了下来。照妻子的说法,看来他也只有逃亡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他已经不得不逼着自己开始思考出逃后的生计问题来。可是,他除过会开拖拉机、会放羊,农家小手艺却一点都不会,出去后又凭啥在外边混饭吃呢?老詹越想越觉得栓柱和妻子给他出的这个瞎点子,无异于赶他一个人去田野上饱受饥馁!
思考良久,老詹脑子里陡然蹦出了个好主意,便商量地对妻子说:“秀,我嘛,不要远走,就住在县城的旅馆里,你每天来给我送消息。他们不再寻找我的话,咱们再一块回家,你看这样好吗?”
麦秀连想都没想立即就否决了丈夫这个馊主意,她没好气地对他说:“县城就一个招待所能住店,里边啥人都有,你那不是自投罗网嘛!干脆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认不出你的地方躲几天。在外边再难,总比让他们逮去坐牢强些!”
老詹一听坐牢,心里不免就有点紧张起来,他不无担心地问:“那,我上北京找靳同志去,他如果安排我去香港怎么办?”
麦秀一听男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好好的夫妻眼看就要天各一方了,她一时没忍住,一串热泪又顺着脸颊肆意地流淌下来……
老詹走过去捧起妻子的脸,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的嘴唇又慢慢地俯了下去。这是他安慰妻子最好的办法。有时惹麦秀生气了,他那笨嘴又不会说话,只能用此法去缓解。
麦秀用手慢慢推开他的脸,哽咽着说:“你这一走,不会就这么永远地不回来了吧?”
这时候,孩子们在隔壁毫无顾忌的打闹声不时地传来,老詹脸上马上就有了一种悲戚戚的表情。
麦秀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抓起老詹那一双大手慢慢地向自己的腹部按去……当他感到了妻子腹内的胎动,立即就露出了更加担忧的神情。麦秀看着丈夫的眼睛,叮嘱他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可别卖了良心,一出家门就忘了我们母子啊……”
老詹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搂住妻子瘦小的肩膀认真地说:“秀,我们一起走吧。带着我们的儿女,离开半阁城,去大城市生活。你不要为以后担心,我学过许多的东西,在城里也能找到工作,一定能让你和孩子过上比山村更幸福的生活。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孩子从小应当受到更好的教育。这里没有钢琴老师,也没有很好的幼稚园,让他们太自由地成长虽然有许多好处,却也剥夺了他们从小就应当接受现代教育的权利,这样是不好的。”说着,就督促妻子说,“你快去,快快地收拾孩子们的东西,我不会一个人就这么走的!”接着,他笨手笨脚地拉起炕上的床单就要包裹孩子们那些小衣服。
麦秀慢慢地走过来,从丈夫手里轻轻地拿下他为儿子修的那把小木枪,十分冷静地说:“你这样拖儿带女咋走得脱呢?你就放心地一个人先走吧,他们不会把我们母子咋样的。再说,还有佑普爷和栓柱他们。你记住,你的家在半阁城,你的几个儿女都等着你平平安安回来。时间不早了,赶快准备一下,他们马上就来接你了……”
说完这些,麦秀站在炕凳上,从架板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手帕递到丈夫的手里。
老詹知道,手帕里边包裹着国家给他的那一笔钱。由于钱数太大,麦秀一直没敢去信用社存储。刮风下雨天,夫妻俩一遍遍不知把压在箱底的这笔救命钱翻出来数过多少次了。
老詹接过那包裹,轻轻地解开手帕,只拿出很少的几张崭新的拾元大票,又把剩余的送还到妻子手里,并且安顿说:“我不在家的日子,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孩子和你的生活。这些钱留给你们……好了,不要哭鼻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家里有事你就找谢舍娃队长去,不行的话,去公社找高运喜书记也行,他们都是我在村庄上的好朋友。碰见大的事件,普爷爷一定会替你出面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顿完这一切,他从自己脖子上慢慢地卸下母亲在他上朝鲜战场前送给他的那只护身符,然后轻轻地替妻子挂在脖子上。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礼物。一只小巧的铂金包壳的小熊,里边裹着他的亲生父亲的一枚臼齿。他那永远年轻的父亲在他三岁时死于一场狩猎,最终和一只雄熊同归于尽了。
麦秀轻轻地走上前去,踮起脚跟搂定了丈夫那伟岸的脖颈。夫妻俩好像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就那样一直紧紧地搂抱着……
话说,谢舍娃带着社员拉了一后晌粪土,下工后刚喝了一碗剩苞谷糁子,栓牢却神色异样找上门来,悄悄告诉他,支书安顿让他赶紧把老詹送出村庄,闹不好公社当夜又会揪人来呢!
舍娃生气地嘟囔了一句:“揪他一个洋荤子能闹个毬嘛?”
栓牢只好把老三的原话学说了一遍,并给舍娃透底说:“我咋会晓得?这事已经惊动了高书记,是他专门来电话安顿的……”
舍娃一听高书记为这个事情都动势了,便觉得老詹肯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他二话不说,一头钻进做饭屋,从瓷盆里掂了一个冷苞谷面馍馍准备上路。这头一出门,他那张大嘴就开始鼓喏鼓喏嚼着那冷馍馍填肚子。
两人摸黑进了老詹家的院子,看见两口子那间房子的灯还亮着,舍娃便大咧咧地一脚就闯了进去。可是,眼前的场景却立马让他感到难堪。一看人家两口子站在那儿抱着一时还不愿分开,他立即羞惭地又一步退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栓牢刚要随着他进门,却被他那十分不合规矩的后退动作碰了个叮当脑儿。栓牢也没敢责备,只顾往边上挪了挪脚自己继续往门里迈去。这时,腾出嘴来的谢舍娃一把扯住他就低低地吼了一句:“碎子儿娃娃,急得是咋?乖乖跟我在这儿候一阵儿……”
栓牢不知道老詹两口子到底在屋里边干啥,看舍娃退出来后不紧不慢地候在台阶上又开始吃他手里剩下的那半口冷苞谷馍馍,只好也离开窗台随着他等了一阵子。
不一会儿,老詹一个人提着个帆布大包出了房门。舍娃一看老詹出来了,起身只说了一声“走!”
临了,舍娃仍没忘记他那无论紧慢都少不了调侃几句的毛病,隔着窗户怪怪地丢给麦秀一句:“好毬杆子哟,浪几天就回来了嘛,还闹得像‘十八相送’似的……喂,麦秀,伙计给你说,你明天领上我老婆去帮佑普爷磨一晌头牯料去,老家伙这几天感冒了。唉,一会儿我还得到饲养室替老汉添一回草去……”
转过身,他这才对栓牢说:“你这就赶紧去大队,看老三给你还有啥安顿。路上的事情不要你们操心,闭着眼睛我都摸得着沟沿豁那条小路喀……”
话说,西韩线的火车道沿山蜿蜒而上,每天有一列比牛车还慢的“普客”要经过离半阁城不远的黄岭车站。单日,火车只去韩城;逢双日,才越过黄河铁桥走一趟山西侯马。
火车晚上九点多到站,只停三分钟。附近村庄的人们,只要夜里听见火车出站时那十分准时的“三长一短”的汽笛声,他们就知道该吹灯睡觉了。
天已经黑了好长时间,火车按往常早该过站了。村上那喇叭却依然不知疲倦地放着造反有理的战歌。不一会儿,栓牢从大队部跑出来,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在巷道里跳着双脚叫嚷:“老詹翻墙跑了,快追呀,他朝城后头沟跑了哇……”
前巷那些晚睡的男人听见巷院里起了动静,赶紧披上衣服跑出家门,却一时还不知村里出了啥事情。
这时,大队喇叭里却隐约传来麦秀的哭号声——“你还我男人,你把人打跑了,你给我找人去……我可怎么活呀,你把我也一起打死算了……”
等人们抻长脖子细听,又依稀听见栓柱好像一边和麦秀撕扯,一边在喇叭里着急地喊:“你个麻糜儿放手不……”接着,广播里栓柱那声音突然变大了,只听见他着急地在喇叭里大喊——“各小队注意,各小队注意,如果发现老詹,立即带到大队来!立即带到大队来!”
栓柱在大喇叭里这么一喊,山民们这才知道,老詹半夜三更跑了!离祠堂较远的几个队的人,这个时候能起来的都急忙穿好衣服簇拥到大队部来想看个究竟。在大队部门外边,他们却撞见披头散发的杨麦秀正抱着支书的腿仍然还没有丢手……
这几天身体很不爽快的佑普爷一听是老詹的事情,也早早和老伴若兰赶了过来。一看麦秀扯住栓柱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他让若兰赶紧去劝一劝,并给麦秀递话说:“老詹那腿比兔子还长,放条好细狗都撵不上,你让柱子黑灯瞎火地咋替你去撵人?”
狗剩也立马赞成地说:“老詹这货常在沟里跑山放羊,腿底下有劲得很哩,一般人怕是跟上尻子都撵不上哩!”
看见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栓柱这才气喘吁吁地对人群说:“我已经打电话给公社了,人家的武装民兵马上就赶过来啦。我命令,武装基干民兵马上集合,好好配合搜索!其他群众都睡觉去,晚上注意一下院子里的动静……”
栓牢却活像对大家表功似地趁机挤上前来说:“狗湿的老詹哄我哩,说他到墙根尿呀,我一眨眼,只见这货一拍屁股从墙上跳了过去!唔个驴湿的肯定会轻功,绝对能飞檐走壁!”
栓柱立即变了脸,对着老五十分生气地吼道:“你还在那里卖嘴哩,看人家公社一会儿从你手里要人你咋弄!”
栓牢居然不知轻重地顶了他一句:“要啥人?我又不是专门给你们看人的,你答应给我记工分了没?”
栓柱也不和老五拌嘴,一头进了祠堂大门又安排其他事去了。
杨麦秀终于被李若兰劝走了,佑普爷却没有走,在进祠堂前扯了一下栓柱的衣角。栓柱却好像没有感觉到老爷子的暗示,依然给民兵小队态度严肃地布置任务说:“去,不要放过一切旮旯拐角。特别是麦积窝里、土场壕里、破砖窑里都给我寻一遍。我明确告诉你们,老詹在朝鲜可能有啥历史问题,上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这!”说完,这才进了大队部。
整整一个晚上,半阁城的四条巷道一直回响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民兵换岗的口令声,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没断头儿。老詹这个洋荤子,居然在半阁城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成功地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