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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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颈鹤,以及这世界上真正的首富

吃完饭想出去走走,小陈推荐我去那草坡后面。下午坐在玻璃屋里时,我就在想,那草坡后面到底是什么呢?我看见一只成年斑头雁带着五只小斑头雁从班德湖走出来,排成一条直线,摇摇晃晃走上草坡,然后一只接一只跌进坡顶后面了,像是从那儿跳下去的。我有点好奇。

小陈说那里是几个小湖连在一起的湖区,绕一圈大概需要两小时,但那里也许比班德湖更美。这最后一句话最打动我。不过老杨说,不要走得太远,一个人行动不能离开别人的视线,以防危险。

踏上草地,草地上满是啮齿类小动物挖掘的地洞,我开始理解吐旦说的鼠兔对草原有害的观点了。不过草依然茂盛,只是由于海拔高,只适合那些贴地生长的种类。好奇于一些似曾相识的植物,但总叫不出名字。再次为自己植物知识的欠缺而感到羞愧。我要多查资料,多了解一下这片草原上的植物朋友们。

当走上山坡顶往北看时,才觉得小陈说得对。从草坡望下去,这一片湖区有着不同的美。我面前的三个小湖就紧紧挨在一起,其中右前方最远的那个,湖面上挤满了斑头雁,还有一些正在空中飞往那里。正看着入迷,小陈也赶过来了,她拿着一个长焦镜头相机和一个望远镜。她把望远镜递给我,说:“你看看最远那个湖里有没有黑颈鹤。”

“黑颈鹤?”我吓了一跳,“它们难道还在吗?”

“前几个月很多,现在少了,”她说,“试试吧。”

这个望远镜来得可真及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个湖里,斑头雁游来荡去。小陈说,现在是小斑头雁学习飞行的季节。小斑头雁长大了,个子和成年斑头雁差不多,不过头顶黑色的是小斑头雁,头顶上有三条杠的是成年雁,所以成年雁在他们观测者嘴里,俗称三条杠。从体形上看,成年与未成年斑头雁还真难区别,它们体形巨大,初看还以为是天鹅。从望远镜里望去,有小斑头雁从空中滑翔下来,然后在水面滑行,动作优雅,与天鹅如出一辙,只是稍显稚嫩,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大雁的样子。

然后我就顺着镜头看到了在湖岸最远处的斜坡上,有两个黑点在移动,但望远镜又不能清晰地看出是什么。于是好奇地问小陈,她托起长焦镜头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告诉我,那就是黑颈鹤。

我又被吓了一跳,但又有点激动,有点结巴地问:“真的吗?”

“是,我拍到了。”她把相机调到浏览状态给我看,果然是两只黑颈鹤。虽然图片像素不高,但仍能清晰地辨认出这是黑颈鹤,一只站着,另一只蹲在地上,一副玉树临风的姿势,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它们是在孵蛋吗?”

“或许是。明早近距离看看,如果真是,我们就可以在附近装一架云台相机,远距离实时观察。”

这时我才发现我手中的望远镜有一个镜头的盖子没有取下来,刚才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取下这个镜头盖,再用它观看,果然清晰多了。怪不得刚才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呢。

于是看到了较为清晰的黑颈鹤的轮廓。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黑颈鹤呢。

傍晚回去后说起黑颈鹤孵蛋的事,高歌说这个时候还在孵蛋不太妙,太晚了,到冬天来临时,出生不久的小黑颈鹤是没有足够能力飞走的。据他长久观察,一般会出现两种可能:

一个可能是,黑颈鹤夫妇最终放弃未能飞行的小黑颈鹤,先行迁徙飞走,留在原地的小黑颈鹤到冬天因找不到食物而饿死或冻死。

另一个可能是,黑颈鹤夫妇留在这儿照顾小黑颈鹤,一起过冬的结果是一家三口在大雪封山后一起死去。

这样啊。那么,我们看到的黑颈鹤,我还真希望它们不是在孵蛋呢。

回来的路上,还看到一些动物头骨,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小陈说这边山里有棕熊,可能是棕熊带来的食物的遗骸。我说也有可能是猛禽搬运食物时从高空坠落下来的。她指着一块还没完全白化的动物骨头说,千万不要碰这种东西,里面可能有尸虫。

好吧。这句话由一个从事动物研究的专业人员说出来,还是令人心生畏惧的。

路过一片沙地,小陈说那是掩埋厨余垃圾的地方。看到老鼠把埋在地下的菜叶子都掏了出来,对这样的美味,它们敏锐的嗅觉是不会放过的。

沙地上面草坡边缘有几个较大的洞,小陈说那是地山雀的巢,地山雀自己不会搭巢,它们会找一些现成的被废弃的洞穴改建成自己的巢,大部分之前都是鼠类的窝。她给我展示了几张用手机拍到的地山雀的照片,它们看上去萌萌的,似乎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高原上晚上八点才开始日落,九点半才天黑,在这段时间内,地山雀才会归巢。所以今天我们看不到它们。

在草原上向西行走,借助望远镜,看到大湖区以西的草场上有一群马,而西北方向的夕阳下有一群牛,但怎么都不见人的痕迹。小陈笑着说,也许到了晚上,你看到的星星中会夹杂着某家牧民的灯光。我把这句话当成玩笑,带有诗意的玩笑。

看到观测站南面大湖区上燕鸥翻飞,斑头雁成群结队地嬉戏游玩,有两只鸬鹚以奇怪的姿势竖立在湖中央。据说凤头会在湖中的浅水区搭建露出水面的巢,而鸬鹚就会去抢占它。

当我在落日彩霞的光影里看到这些生动的鸟类时,我感觉它们会把我带进一扇自然之门。我内心充满了喜悦与好奇。

想起晚上在露台上吃晚饭时,老杨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猜猜吐旦家的牧场有多大吧。”

我估计这是一个带“坑”的问题,老杨以前到过沱沱河几次了,和吐旦相识已久。但我不知道这个“坑”在哪里。我望了望湖边的草原,说:“一千亩?”

“你说得太少了,你不能用城里人的眼光来猜高原上的事。”看到我开始上钩了,老杨有点兴奋。

“五千亩?”

“再猜。”

“一万亩?”我大着胆子。

“不对,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太少了。”

“难道,五万亩?”我还真的被激起了好奇心,在脑子里想象着五万亩到底有多大。

“嗯,二十四万亩。”老杨喜滋滋地说出了答案,好像这些土地是属于他家的。他看着我吃惊的神情大笑,这表情一定如他所料。这个数字也确实吓了我一跳。想到路上吐旦说不愿搬迁下山的事,看来是有充分理由的。一个在青藏高原靠近三江源地带拥有二十四万亩牧场的家庭,应该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首富吧。

***

我是我自己的拜访者

在高原的唐古拉山小镇上

我是我自己的拜访者

我的肉身缓慢、笨拙

从遥远的火热的海平面

移步到这雪线以上

冰雹打击它的双膝

紫外线在它脸上扫描

哦,它的神经

连接我俩的

是那日渐软弱的神经

嘴长在它的脸上

但它已经忘了问什么

耳朵也在它的脸上

但已被火车的隆隆声塞满

那得自父亲遗传的鼻子

因爱上了氧气而变得深沉

这高山上的氧气是女性化的

唯独那被云彩洗濯过的眼神

眼皮上一滴红色的伤口

出卖了它

我们在一个屋顶上相遇

它拿着一把破旧的铲刀

在修理防水隔离层

天气特别好,沱沱河边江山秀丽

云朵像丰收的棉花

它的手灵巧有力

得自祖父的遗传

而它的心灵

那就是我

在某个地方看着它

当几枚火箭嗖嗖划破长空

意味着那非凡的一刻

它和其他人一样

听到了传来的隆隆声

它们放下铲刀,站起身

看见一辆绿皮火车

从沱沱河铁路桥上慢慢驶过

它们一起数着车厢

数着数着

它觉得阳光直射进了脑门

它看见了我

而我并未在那辆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