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的无赖人生
帮闲,也称“清客”“篾片”。他们能说会道,精通江湖中的各种门道;他们善于洞察人的心理,投人所好,溜须拍马,让人愉悦;他们才艺出众,琴棋书画、古玩器物,无不精通。《初刻拍案惊奇》描绘了他们的生活:“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这般吃喝嫖赌、纸醉金迷、寄生过活,便是帮闲的生动写照。
帮闲文化发端于苏州,蔓延至松江,其后传遍各地。各地的帮闲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跟在土豪财主身后,混吃混喝混嫖。他们为世人所不齿,却不以为意,沾沾自喜。
帮闲是吃喝的行家、嫖赌的里手。大户人家子弟、未曾见过世面的土豪,虽家财万贯,对于外面的江湖却还有点陌生。想去青楼中潇洒快活,又不知从何下手;想玩古玩字画,又怕买了赝品;想去“小赌怡情”,却不知哪里可以找到赌友。这一切,都需要帮闲来指点。就是久经江湖的人物,身边也需要随时插科打诨、吹牛拍马的人物。
于是,帮闲成为一种职业,接洽业务的帮闲店也随之出现。《豆棚闲话》中,描绘了苏州地方帮闲店的模样:“手掌大一间房儿,却又分作两截,候人闲坐,兜揽嫖赌。”帮闲店中并无他物,只有茶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看起来却清雅脱俗。
帮闲的出身复杂,既有落魄文人,也有家产败光的大家子弟。《忠烈全传》中记载了诸多类型的帮闲,他们凭多年吃喝嫖赌积累的经验和对江湖门道的洞悉,在金主之间游刃有余。
帮闲是门技术活儿,有诸多从业要求。从才艺上讲,帮闲要会下围棋、作歪诗、唱昆曲、打马吊;从性格上讲,帮闲要八面玲珑、一团和气,能揣摩主子心思,厚起脸皮,不在乎外界嘲讽;帮闲要有酒量,懂美食,不然在社交场上无法应对;帮闲还要注意形象,打扮得清雅脱俗,若是长得俊俏,自然更有优势。
明代松江府的帮闲,总是一身时尚打扮。他们足蹬最流行的荡口鞋,身穿绵绸直裰,衣身长可及地;袖中带着最时兴的汗巾,手里拿着圆头折扇,喝茶要用宜兴紫砂壶。帮闲还要能鉴别古董,对各类玩物有所了解,能不时发表点意见。帮闲还要会唱几句昆曲,说几段笑话,能在酒席上插科打诨助兴。看到人,帮闲就要递送上门帖,满口“老兄”“小弟”拉拢感情。
万历年间,松江地面上有几个知名帮闲,他们“能坏人名节,破人家产”,多少富家子弟受他们祸害败光家产。这几个帮闲中的头面人物,为松江父老所痛恨,被称为“一郡之蠹”。万历二十年(1592),这几名帮闲被官府拿下严惩,帮闲们这才稍微收敛了下行为。
不想一年之后,帮闲死灰复燃,又有嚣张之势。松江地方上的两个帮闲,一个姓包,一个姓陆,引诱丁姓宰相府的子弟赌博,不到五年,丁家“万金家业俱成乌有”。
顶级帮闲,身上有股魔力,这魔力能让他所依附的主子,反而对他产生依赖,无他不欢。《金瓶梅》中有个人物应伯爵,堪称顶级帮闲的代表。
应伯爵的父亲开绸缎铺,家境本来尚可,只是财产被他嫖光了。此后应伯爵靠着嫖赌经验,专门跟着富家子弟蹭吃蹭喝蹭嫖,外号“应花子”。
投靠西门庆之后,两人一拍即合,须臾不可分离。西门庆若是几日不见他,就茶饭不思。应伯爵可以随意出入西门庆家宅,翻看西门庆的账簿。西门庆家中小厮对他毕恭毕敬,连最嚣张的狗儿都与他亲热。
帮闲所需要的一切功夫,应伯爵都具备,并将之发挥到了极致。他脸皮厚、心思活,能窥探主人心思,洞悉江湖玄机。做帮闲的关键是要识趣,该说则说,不该说则不说。该出现时出现,不该出现时就走。这些对应伯爵都不是问题。
帮闲有个外号“老白赏”,不管山水、园亭、古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应伯爵有一身好才艺,“会一脚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饮食、唱曲、赏花、品茶、鉴别古董、行酒令,他无不精通。应伯爵不时显示出自己鉴赏器物的功夫,衬托出西门庆的财力。
西门庆刚做理刑副千户,买了几条官服上的腰带,拿给应伯爵鉴赏。应伯爵吹捧道:“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
应伯爵到西门庆家中,看到刘太监送的菊花,连连称好,又讲出了一通道理。他认为这菊花虽好,倒不是很稀奇,最好的是花盆:“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跳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
真是一张巧嘴、一颗玲珑心。
帮闲的主要目标是混白食,吃了之后,再图其他。在混吃上,应伯爵功力深厚,是名老饕餮。应伯爵“在各家吃转来”,学得一手上好的烹调,面对专业厨师也不遑多让。他能将鲥鱼分为一份份品尝,吃得“牙缝里也是香的”;他能一口品出茶的产地和市价,说出茶叶的好处。《金瓶梅》第十二回提到:“只见少顷,鲜红漆丹盘拿了七钟茶来。雪绽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盐笋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应伯爵一早去找西门庆,看到有“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上面飘着“白鹅脂般的酥油”。他不等招呼,拿起一盏,嘴里嘟囔着“好滚热”,几口就喝完。应伯爵边说好吃,边看着另一碗,馋态毕露。西门庆见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应伯爵也不客气,“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
蹭吃喝叫做“打秋风”或“打抽丰”。应伯爵很识趣,他不能老吃西门庆白食,有时也咬着牙请西门庆吃一顿酒:“不住的来扰宅上,心上不安的紧,明后日待小弟做个薄主,约诸弟兄,陪哥子一杯酒何如?”西门庆听了自然欢喜,可也知道应伯爵手里没钱,就道:“你别要费,我有些猪羊剩的,送与你凑样数。”应伯爵既讨了西门庆欢心,又不出钱就办了酒席。
应伯爵丝毫不在意别人嘲笑自己是混吃喝的帮闲。有一次饮酒时,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应伯爵毫不介意,讲了个故事:“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众人听了大笑,帮闲本色,被他说得活灵活现。
为了讨好主子,应伯爵无所不用其极。在酒席上,西门庆让应伯爵给妓女倒酒。妓女们刁难应伯爵,不肯吃。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么,我才吃。”应伯爵“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让爱月儿打嘴巴。
应伯爵对西门庆的脾气、性格了如指掌,被他骂几句,根本不在乎。应伯爵曾传授秘诀:“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
应伯爵有着一颗玲珑心,能吃透主人心思。他曾对西门庆道:“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一遭的。”
西门庆所好不过财色,应伯爵常年厮混于此间,对地方上的妓院情况了如指掌。西门庆在花子虚家饮酒,看到妓女李桂姐姿色出众,就问花子虚这是谁。东家尚未回答,应伯爵就急忙插嘴,详细介绍了李桂姐的来历,又帮忙搭线,让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
当所依附的主子在妓院中“梳笼”行乐时,帮闲们要彻夜陪伴,但又不能在妓院里过夜,只好借一条板凳,在巷子里睡到天亮,由此帮闲还得了个外号“忽板”。
西门庆是江湖老手,手段毒辣,在风月场上纵横多年。这样的主子,不是刚出茅庐的雏儿那么好欺骗的,应伯爵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将西门庆的马屁拍好,同时,他也必须显示出自己帮闲的价值,若只会混白食,入不了西门庆的法眼。应伯爵推荐了几个人物,都是善于经商的,能帮西门庆打点生意。他左右逢源,帮助西门庆处理了很多棘手的事件。当西门庆因为李瓶儿去世乱了头脑,在葬礼上弄出僭越礼法的事情时,他及时指出,加以纠正。
作为帮闲,主子家里有婚丧嫁娶这类大事,自然要抢先赶到,该祝贺的时候祝贺,该哭丧的时候哭丧,该安慰的时候安慰。
西门庆得了儿子,应伯爵慌得三步并作两步走来贺喜。西门庆儿子满月,应伯爵送了份薄礼,在一方锦缎兜肚上“着一个小银坠儿”,“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意为长命富贵。礼虽薄,可应伯爵能拍马屁,他夸奖西门庆儿子“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西门庆听了大喜,作揖谢了他。
再说丧事,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几日不吃不喝,骂丫头踢小厮,放声哭叫,谁劝也没用。小厮玳安机灵,建议去请应伯爵,“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吴月娘不信,认为几个老婆都说不动西门庆吃饭休息,应伯爵有这等功夫?玳安道:“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开眼笑的。”应伯爵进门先是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待西门庆与他回礼时,应伯爵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接下来,经过应伯爵一番开导,西门庆立马“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又嘱咐玳安安排饭菜,与应伯爵同吃。玳安得意洋洋地去对吴月娘道:“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
帮闲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寄生于主子,自然要通过各种方式捞钱。《豆棚闲话》中,帮闲带客人到苏州买了些玉器之类的货物,然后向店主讨要“趁钱”。“趁钱”就是私下拿的回扣。作为帮闲,应伯爵自然也捞“趁钱”。湖南商人何官儿急于将货物脱手,找应伯爵做中介卖给西门庆,应伯爵就从中赚了三十两的差价。
应伯爵因为生了儿子,手里没钱,就去找西门庆借钱。不过他借钱的方式比较高明,先是装出忧虑重重的样子,惹得西门庆问询,然后将缺钱的事坦白,再拿出早已写好的借条(符儿),借银二十两。西门庆看了借条后笑道:“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随后送了五十两银子给应伯爵。
作为帮闲,应伯爵很会拿捏分寸,也知道如何向主子索取财物。一次酒宴中,应伯爵发现西门庆与李桂姐离席很久,就偷偷离席寻找,发现二人躲藏起来苟合。应伯爵在门外偷听了一会,然后大叫一声,推门进来。西门庆笑骂道:“怪狗才,快出去罢了。”应伯爵却不急不慢,调侃了一番,又硬是亲了李桂姐一口才走出去。西门庆看他出门,急道:“怪狗才,还不带上门哩。”应伯爵回来说道:“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哪里?”西门庆道:“怪狗才,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又来缠人。”应伯爵方才笑着出去了。
作为帮闲,应伯爵还显得比较专一,跟了西门庆之后就不再“朝秦暮楚”。当年结拜的十兄弟中,其他帮闲就不够专一,最终被西门庆赶走。
不过这专一是有条件的,即西门庆活着,可以让他蹭吃蹭喝。等西门庆一死,应伯爵立刻投奔了新的主子——富豪张二官。应伯爵还挖起了西门庆的墙脚,“无日不在他(张二官)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
应伯爵怂恿张二官娶西门庆的小妾李娇儿为二房娘子,又挖走了西门庆的小厮春鸿,还帮张二官打起了潘金莲的主意。应伯爵策划里应外合,将潘金莲娶来,“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
“昔年意气似金兰,百计趋承不等闲。今日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西门庆常有,应伯爵不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