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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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当帝国战争[2]的时候,丈夫和兄弟们都在德国打仗,忧郁的母亲们生下了神经质的、苍白的、激动的一代儿女。这些在两次战斗的间歇中怀孕的、在战鼓声中长大、在中学里受着教育的千万个孩子,彼此以阴沉的眼光你望我、我望你并在检验他们瘦弱的臂部肌肉。有时候,他们的父亲身上沾着血污突然出现了,把他们高举到穿着军服的金饰粲然的胸前,然后放下来,又骑上马儿走了。

当时在欧洲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活着的;其余的人都是为了苟延残喘,只好拼命用这个人呼吸过的空气来充塞自己的肺。法国每年要向这个人贡献三十万青年;这是给恺撒[3]缴纳的捐税,如果没有这一群绵羊跟着他,他就不可能延续他的幸运。为了能够横行世界,他就需要有这么一群追随他的人,而最后他自己也不免在一个荒凉的孤岛上,在一个小山谷中的一株垂柳下,走到了自己的末路。

从没有比在这个人统治的时候,有更多的令人睡不着觉的漫漫长夜;从没有人看见过有那么多绝望的母亲俯身在各城砦上;也从没有像人们在谈论死亡的时候,周围有那么大的沉寂。可是在人们的心中却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胜利者的喜悦,这么丰富的生活和令人振奋的军乐声。而且从来也没有过像这晒干了那遍地鲜血的灿烂的阳光。人们说这是上帝特意为这个人放射的阳光,人们把这种好阳光叫做他的奥斯特里兹[4]的阳光。事实上他本人也用他那始终轰鸣着的大炮来制造更多的阳光,可是在他的大战后的次日,却只留下了云雾。

当时的男孩子们,就是在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空气中闪耀着无数的光荣、辉映着无数的钢铁的晴空底下生活的。他们很知道他们是注定要给屠杀的;但是,他们却相信缪拉[5]是不能被伤害的,而且人们曾经目击皇帝在枪林弹雨中通过一座大桥[6],人们更相信他不会被打死。而且,就是必须死掉,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死本身是那么美丽、那么伟大,死神穿着冒烟的红袍是多么辉煌!它和希望多么相似呵!它收割的是那么幼嫩的麦穗,因此,它也好似变得年轻了,以致人们再也不相信自己会老。所有法国的摇篮都成了盾牌,所有的棺材也成了盾牌,真的,再没有老人了,剩下的只有死尸和半神人。

然而不朽的皇帝,有一天正站在一座山岗上,观看七个民族在互相厮杀;当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将会成为全世界的主人,或只是半个世界的主人时,死神[7]从大路上走过,只用它的翅膀末端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就把他推到海洋里去了。听到他跌倒的声音,那些垂死的国家便从它们的病床上再度站起来,并且伸出了它们的钩形的巨爪,所有的大蜘蛛[8]都一起走来宰割欧洲,把恺撒的红袍给自己改成小丑的戏装。

正如一个旅行家,当他走上征途之后,就要夜以继日,冒着雨淋日晒去赶路,既不觉得疲劳也忘了危险;但是,当他一旦回到了家里,在火炉前面坐下,他就会感觉到无限的疲乏,仅能拖着倦腿走向他的卧床:正如法兰西一旦失去了恺撒,就突然感觉到了它的创伤。它晕倒下去了,而且陷入那么深沉的睡眠里,以致它的古老的国王们以为它已经死去,就用雪白的尸布把它收殓起来。而那支头发灰白的老弱残军也精疲力竭地被撤回来,于是那些荒凉的宫堡里的炉灶又重新凄凉地生起火来。

这时候,那些饱经征战、杀人如麻的帝国时代的人们,又开始来抱吻他们瘦弱的妻子,并和她们重叙当年的爱情;但当他们在故乡牧场的水泉边照视自己的脸孔时,才看到自己已是那么老弱、那么残废了,因而不禁想起他们的孩子来,他们希望在自己去世时,能有亲人来给自己合上眼睛。他们就询问自己的儿子们在哪里?孩子们从中学出来后,既看不见军刀,也看不见甲胄,既看不见步兵,也看不见骑兵,于是轮到他们来询问他们的父亲到哪里去了。人们回答他们说战争已经结束,恺撒已经死去,而威灵顿[9]和布吕希[10]的肖像则悬挂在各领事馆和大使馆的客厅里,肖像下面用拉丁文写着这么一行字:世界的救星。

当时生活在这个破碎了的世界上的,是忧愁的一代青年。所有这些孩子,都是那些曾经以他们的热血洒遍大地的人们所遗留下的后裔;他们都是在战争中诞生,并且也是为了战争而诞生的。他们曾经盼望了十五年莫斯科的白雪和金字塔那边的阳光。他们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城市;但是,人们对他们说,通过这些城市的每一道关卡,都可以到达一个欧洲的首都。他们在脑子里藏着整个世界;他们望着大地、天空、街道和大路;却只见一片空虚,唯有他们教区里教堂的钟声在远方发出回响。

成群披着黑袍的苍白的幽灵慢慢地穿过田野;有些幽灵却去敲人家的门,当人家给它们开了门时,它们便从衣袋里抽出一些破烂不堪的大幅羊皮纸,并凭着这些羊皮纸证件来驱逐居民。[11]许多在二十年前仓皇出走的人们,都心里犹有余悸地从四面八方走来了,他们都在要求物归原主、争吵和叫嚷;人们不禁惊异为什么仅仅一具死尸,就招来了这许多乌鸦。

法国国王[12]坐在他的王座上,左顾右盼地看看在他的挂毯上有没有一只蜜蜂[13]。有些人把帽子脱下反转来伸向他的面前求乞,他便给他们一些钱;有些人递给他一个耶稣圣像,他便在上面吻一下以示祝福;又有一些人只满足于向他的耳边叫嚷一些响亮的大人物的名字[14],他的回答是叫这些人尽管到他的大厅里去叫嚷,那儿将能发出更大的回声;还有一些人把他们的破旧大衣摊给他看,看见大衣上绣的蜜蜂都已无影无踪,他便给这些人每人一件新大衣。

孩子们目睹着这一切,始终期望恺撒的影子会在戛纳[15]登陆,并且给这些幼虫打打气,可是,始终毫无声息,而人们所看见的,只是在空中招展的王旗上绣着的惨白的百合花。当孩子们谈到人生的光荣的时候,人家便对他们说:“你们去当神父吧”;当他们说到志愿的时候,人们也是说:“你们去当神父吧”;当他们说到希望、爱情、势力和生活的时候,人们还是说:“你们去当神父吧!”

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国王同人民双方签订的契约走上了讲台;他开始说光荣是一件美事,而军事野心也同样的美;但是,还有一件更美的事情,它就是自由。

孩子们抬起头来,想起了他们的祖父,他们也曾经这样说过。他们还回想起在他们家中阴暗的角落里,曾经看到过一些神秘的披着长发的大理石半身像[16],下面刻着拉丁文的说明;他们还想起在夜里更深时分,看见过他们的曾祖父摇着头,说有一条血河比那位皇帝的血河还要可怕得多[17]。对他们来说,在自由这个字上,有着某种使他们心跳的东西,它既像是一个遥远的和可怕的回忆,又像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可爱的希望。

他们在听他讲演时感动得发抖;但在回家的途中,他们看见有人带着三只装有人头的筐子到克拉马墓场去:那是把自由这两个字说得太响亮了的三个[18]青年人的脑袋。

在看到这个悲惨的场面的时候,他们的嘴唇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但是别的演说者又跳上了讲台,开始公开计算野心到底应付出多少代价,而光荣则需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描绘出了战争的残酷,而且把牺牲叫做屠杀。他们话说得那么多、时间那么长,以致人类的一切幻想就像秋天的树木一样,树叶纷纷掉落在他们的周围,而听他们讲演的人们不禁用手来摸摸自己的前额,就像患热病的人们睡醒了那样。

有些人说:“使得皇帝垮台的原因是人民再也不愿意要他了”;另一些人说:“人民要国王;不,要自由;不,要理性;不,要宗教;不,要英国式的宪法;不,要专制政体”;最后一个人说:“不,这一切都不要,人民需要的是休息。”

当时青年人的生活中包含有三个因素:在他们的后面是一个永远摧毁了的过去,可是许多世纪以来专制政体的一切陈腐的东西,还在它的废墟上蠢动;在他们的前面是黎明中的一个广大的前景,未来的最初的光明;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有一种好像是海洋一样的东西,把旧大陆同年轻的美洲分隔开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波浪和什么东西在漂流,一个激动的和充满惊涛骇浪的大海,时而在远方有几片白帆或几只吐着浓厚蒸汽的汽船经过;总之,目前的世纪,它使过去和现在分离,它既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可是,同时两个都很像,而人们不知道在那里自己每行一步,究竟将会有怎样的结果,不知道是走在一颗种子上,还是在一粒残饭上。

当时的局面是如此混乱,究竟何去何从?这就是那些充满活力和胆量的帝国的儿子、大革命的孙子们所面临的难题。

可是,过去的一切已不值得留恋,因为信心已经丧尽了;未来嘛,他们是喜爱的,但是,怎样的未来呢!就像毕马利翁·加拉特[19]那样:对他们来说,未来像是一个大理石雕的情妇,他们在等候它的苏醒,盼望热血在它的血管里奔流。

最后,给他们留下的就只有现在了,而所谓世纪精神,黄昏的天使,它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天;他们看见它坐在一只装满骸骨的石灰囊上,把自己紧紧裹在利己主义者的大衣里,在可怕的严寒中发抖。当他们看见了这只半像干尸半像胎儿的鬼怪之后,死的恐惧便侵入了他们的心中;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它走近,好似一个旅行者,在斯特拉斯堡[20],人家指给他看一个沙旺登地方的老伯爵的已死的女儿那样,她是穿戴着新娘子的服装收殓起来的:这具孩子身材的骷髅真使人发抖,因为在它青灰色的纤细的手指上,还戴着新娘的戒指,而头颅却已经在新娘子戴的橙花冠下化作灰尘了。

好像暴风雨将要来临,森林中刮起了一阵可怕的狂风,一切树木都在抖动,接着便来了一阵极大的沉寂;这情形正好像拿破仑之在世上出现,他震撼了一切;国王们感到自己的王冠在摇摇欲坠,便用手去摸摸自己的头颅,但却只摸到了因恐怖而竖起来的头发。教皇跑了三百里[21]路,以上帝的名义去替拿破仑祝福,并给他举行加冕礼;但拿破仑却从教皇手中接过王冠,自己戴到头上。因此在这座阴森森的古老的欧洲森林里,一切都在发抖,最后又归于沉寂。

有人说,当你遇到一只狂怒的狗时,如果你有勇气昂首向前走去,态度正常,而不回过头来东张西望,那只狗就只好满足于自己嘴里发出的狺狺之声,陪你走完一段路程;不然的话,如果你不慎而作出一个恐怖的姿势,或者你走快了一步时,它就会猛然扑向你的身上,来吞噬你;因为,一旦给它咬了第一口,你就休想再能逃出它的毒口。

在欧洲的历史上,就曾经常常发生过这类事情:一个国王不慎做出了这种恐怖的姿势,他的人民就把他吞噬了。但是,如果一位国王这样做了,其余的国王并没有这样做;这就是说,一位国王虽然消逝了,但并不是整个王权本身也消灭了。在拿破仑面前,王权曾经露出这种姿势,结果丧失了一切,不但是王权、宗教、贵族,而且连一切神的、人的权力都丧失了。

拿破仑死后,神和人的权威事实上又恢复了,但人对它们的信仰却不再存在。而最大的危险,就是人们想要知道什么东西是可能的,因为人的智慧永远是在向前发展。此外,人们在心里盘算的是:“这件事可能存在”,或是:“这件事曾经存在”;这便是狗咬的第一个伤口。

拿破仑的专制,是专制政治的回光返照;他模仿国王来摧毁国王,正如伏尔泰模仿圣书来摧毁圣书一样。在他失败之后,人们听到了一声巨响:那是圣赫勒拿[22]岛的石头掉到旧世界上的声音。于是天空中立即出现了一颗冰冷的理性之星,它的光辉,像冷酷的夜之女神的光辉一样,把没有热的亮光倾泻到大地,像一块灰白的尸布把世界包裹起来。

在这以前,人们已经看见不少人在憎恨贵族,痛斥教士,密谋反对国王;人们大声疾呼反对恶习和偏见;但是,看见人民对这一切予以嘲笑,却是件大新闻。如果有人看见一个贵族,或者一个教士,或者一个国王,从路上走过,那些从前曾参加过战争的农民,就会轻蔑地摇摇头说:“啊!这个家伙吗,我们曾在某时某处看见过他,他从前是另一副嘴脸的。”当有人谈起王座和祭坛的时候,他们就答道:“那不过是四块木板做成的东西;是我们把它钉起来,也是我们把它拆掉了的。”当有人对他们说:“人民,你是从使你迷失正途的错误中改正过来的;是你把国王和教士请回来的。”他们回答说:“那不是我们,是那批饶舌家伙[23]干的事。”当有人对他们说:“人民,忘记过去吧,紧要的是耕种和服从。”他们就会立即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接着人们就会听到一种钝重的响声。那是一把生了锈和缺了口的军刀,在一间茅屋的角落里被挪动时发出的声音。这时候便有人立即接着说:“至少应该安静下来;如果别人不伤害你,你也不必去伤害别人啦。”可惜的是,他们竟然对这种劝告感到满足。

但是,青年们对此却并不表示满意。毫无疑问,在人的心中存在着两种潜势力在作殊死战:其中一种是有远见的和冷静的,从实际出发,对现实加以估计、衡量,并且批判过去;另一种则渴望未来,并且不顾一切,向前挺进。当热情在人的心中占了上风,理性便哭着跟踪他,并且在危急的时候向他提出警告;可是,当人们听从理性的忠告而止步的时候,当人们对自己说道:“真的,我疯了;我要到哪里去呀?”这时候,热情就会向他们嚷道:“我呢,难道我就该去死么?”

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开始在所有青年们的心中作怪。他们被人世的主宰者们强制休息,被交给各色各样的村学究,被投给闲暇和厌倦,青年们眼看泛着泡沫的巨浪从他们面前倒退了。为了抵抗这些浪潮,他们曾准备一显身手。所有这些身上抹了油准备战斗的格斗士,从心底里感受到一种不能忍受的痛苦。他们之中最富裕的人便去过放荡的生活;资产平常的人便选择一种职业,当教士或者当军人;最贫穷的人则冷静地投身于热情的兴奋中,投身于壮言豪语中,投身于盲目行动的可怖的人海中。正如人类因为自身软弱而需要团结一样,并且人类本性又喜欢群居,政治便把这些特点加以利用。人们去到议会门前的石级上和卫兵们打架,人们争看一出戏,戏里面演员达尔马[24]戴上假发,把自己装扮得很像恺撒。在一个自由党议员[25]出殡时,人们竟至互相残杀起来。但是,在这两个敌对党派的党员中,在殴斗过后,回到家中时,没有一个不痛感到自己生活的空虚和手头的拮据。

与生活的外表十分平淡、十分无聊的同时,社会的内部生活却显出了一种阴森和沉默的情景;最大的虚伪成为社会的风尚;英国式的思想和宗教信心混在一起,快乐本身亦已消失了。或许是造物主已经在准备着新的道路,或者是预告新社会来临的天使,已经在妇女们的心中种下了人类独立的种子,而这也是她们日后将要要求的东西。但是,可以肯定的说,突然之间,前所未闻的事情发生了,在所有巴黎的客厅里,男人从这一边走过,女人则从另一边走过;这样,女子穿着白色衣裳,好似新娘一般打扮,男人穿着黑色服装,好似孤儿一样,彼此开始在怒目而视。[26]

但愿人们对此不要发生误会:其实我们这个时代的男人所穿的这套黑服装,是一个可怕的象征;要穿上这套衣服,就要等到甲胄一副副烂掉,绣袍一件件破裂了才成。这是人类的理性推翻了一切幻想;但它是在给自己挂孝,目的是为了要有人来安慰它。

至于大学生和艺术家的风习,这些风习如此自由,如此美好,如此充满青春的活力,现在已令人感到和过去大不相同了。男人在同女人分手时,男人便会互相耳语,说出他们的致命思想:蔑视一切。他们陶醉于醇酒与妇人的享乐中。大学生和艺术家们也同样投身在里面:爱情被当做光荣和宗教来看待;这已是一个古老的幻想。于是人们便到能够寻欢取乐的地方去;那些娇艳的女店员,这一阶层的人物是那么富于幻想,那么风流,有着那么热烈和温柔的爱情,眼见得被人遗弃在店铺的柜台后面了。因为她们穷,人家便不再爱她们了;她们为要得到衣服和帽子,她们便只好出卖肉体。啊!多么可怜!那个原来爱她、而她本人也喜爱的青年;那个过去曾带她到维利埃和罗曼维的树林里玩,在草地上跳舞,在树荫下晚餐;那个在晚上来到店子里,在灯光下找她聊天,在冬天往往流连到深夜的青年;还有那个曾和她分享过她用汗水赚来的面包,和她崇高的和可怜的爱情的青年;这个人,同是一个人,他在遗弃了她之后,在某次花天酒地的晚上,在一家娼寮的深院里,又再遇到了她,她已是形容憔悴,面有菜色,心头埋藏着卖淫的悲哀,她已经是永远沉沦了!

就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两个大诗人,那是本世纪内除了拿破仑之外最伟大的天才,他们以毕生的精力来搜集散布在世界上的各种忧虑和痛苦的因素。其中一个是歌德,他是一种新型的文学之父,他在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里,描绘出了那种引向自杀的绝望的热恋之后,又在他的《浮士德》诗剧里,刻画出了一个人类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表现罪恶和不幸的最阴暗的形象。那时候,他的著作开始从德国流传到法国来。富有、快乐和宁静的歌德,在他的摆满绘画和雕刻的书斋中,他以慈父般的微笑,望着他的恶魔的著作落到我们的手中。拜伦以使希腊为之战栗的一声痛苦的惨叫[27]来回答他,而且把曼弗雷特[28]悬在深渊之上,好似空虚就是那个丑恶的谜语本身所包含的意义。

请原谅我呀,啊,伟大的诗人!你们现在已变成灰尘,长眠在地下了。请原谅我呀!你们是半人半神,而我不过是一个受痛苦的孩子。但在我写这一切的时候,我却情不自禁地咒骂你们。为什么你们不歌唱花香与天籁、希望与爱情、葡萄和阳光、蓝天和美丽?无疑你们是熟悉生活的,而且无疑你们曾经受过苦,世界在你们的周围塌下来了,你们便在废墟上痛哭,你们失望;你们的情人欺骗了你们,你们的朋友诽谤了你们,你们的同胞不赏识你们;而你们的内心空虚,死神在你们的眼前,而你们是痛苦的巨人。但请你告诉我,高贵的歌德,难道在你们德国的古老森林中,宗教的低声祷告里,再没有慰藉的声音了吗?你,对你说来,美丽的诗词是科学的姊妹,难道她们俩靠她们自己在不朽的大自然里,不能找到一种有益的草药来救治她们所钟爱的人么?你,你是一位泛神论者,一位向往古希腊的诗人,一位神圣的美的形态的情人,你难道不能在你所创造的那些美丽的瓷瓶上放上一些蜂蜜么?你,难道不是只要你愿意和微笑一下,蜜蜂就会飞在你的唇上么?而你,你呵,拜伦,你不是曾在拉温纳[29]附近,在你的意大利橙子树林下,在威尼斯的美丽的天空底下,在你所喜爱的亚得里亚海附近,不是有你的爱人[30]做伴么?啊,上帝在上,和你说话的我,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孩子,我所尝过的痛苦或许你没有受过,但是,我相信希望,我感谢上帝。

当英国和德国的思想这样传播到我们的脑子里时,就像一种忧郁的和沉默的厌恶,伴着一种可怕的痉挛。因为把一般的概念具体化,就等于把硝石变成火药,而伟大的歌德的荷马式的脑子就好似一具蒸馏器吸尽了禁果的一切精华。当时没有读过他的书的人就认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怜的家伙!轰然的爆炸会把他们像尘埃的微粒一般带到无所不怀疑的深渊。

这就像对天地间一切事物的否认,人们可以把这叫做幻灭,或者假如你愿意也可以叫做绝望;就像人类正在昏睡状态中,而摸它脉搏的人却以为它是已经死去;正如从前有一位士兵,当人们问他:“你相信什么?”他的第一个回答就是:“相信我”;同样,法国的青年,在听到这一问题时,他的第一个回答就是:“什么都不信。”

从那时候起,就像形成了两个阵营:一方面是精神激昂的人,他们痛苦;所有这类感情外泄的人,他们所需要的是“无限”,他们一遇到障碍,就哭泣,垂头丧气;他们沉湎在病态的幻梦里,而在茫茫的苦海中他们所看到的就只有一片脆弱的芦苇。另一方面是身体壮健的人,他们昂然地生活着,享受人生实际的乐趣,他们所关心的只是盘算他们拥有多少金钱。到头来这也不过是来自灵魂方面的,引起一场痛哭,来自肉体方面的则是一场大笑而已。

请看灵魂是怎样说的:

“可惜!可惜!宗教滚蛋了,天上的乌云化成了雨水;我们再没有希望,也没有期待,并且没有了可以向之伸手求援的那用两条小黑木头钉成的十字形的东西。希望的明星刚升起一点点,但它仍然给云雾包裹着,不能脱出地平线。正如冬天的太阳,它的圆浑在地平线上露出血红的颜色,那是它所保存下来的九三年[31]的颜色。世上再没有爱情,也没有光荣了。多么阴沉的黑夜呵!而在阳光初露的时候我们却将要死去。”

请看肉体又是怎样说的:

“人生在世是为了享用他的官能;他拥有多少金银,他就享有多少受人尊敬的权利。吃、喝、睡,这就是生活。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友谊的存在都是为了借钱;但是很少有一个朋友使人能够为此而热爱他。亲属关系只是为了用来继承遗产;爱情是肉体的一种运动;唯一的精神享乐便是虚荣。”

就像由恒河的水蒸气酿成的亚洲的瘟疫一样,可怕的“绝望”在大地上大步前进。诗坛的骄子夏多布里昂[32]已经用他的朝圣者的外套把这可怕的偶像包裹起来了,把它供在一个大理石的祭坛上,在神圣的香炉散发出的香气中间。那些徒然有力气而今后却已无处使用的世纪儿,他们伸出无所事事的手,在他们的杯中啜饮着那不但无补而且有毒的饮料。当豺狼从大地上出现的时候,一切全都已经毁坏了。一种仅有形式、但也是丑恶的形式,像死尸般发出恶臭的文学,开始在自然界的一切怪物的身上洒遍腥臭的血。

有谁敢于叙述当时在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吗?人们怀疑一切;青年人否认一切。诗人歌咏失望;少年人从中学出来,眉宇之间充满朝气,脸色清新红润,满嘴亵渎神明的话语。此外,从法国人的性格来说,天性原是快乐和开朗的,头脑毕竟是优秀的,因此,很容易装进英国和德国人的思想;但是,心性太过轻佻,既不宜于斗争也不宜于吃苦,好似撕碎的花朵一般自行凋谢。因此,对死的降临是被冷酷地接受的。在应该对恶有所激动的时候,我们却只有对善表示忠荩;在应该失望的时候,我们却麻木不仁。一群十五岁的孩子没精打采地坐在开着花的树下,为了打发时间而胡扯的闲话,可能都会使凡尔赛宫的平静的小森林因恐怖而战栗起来。基督圣体、圣饼,这种天国的爱的永恒的象征,被用来作信件的封印;孩子们唾弃上帝的面包。

那些能够逃避这一时代的人们有福了!那些眼睛望着天空从深渊上面走过去的人们有福了!无疑会有这样的人,而这些人将会哀怜我们。

在渎神行为中,有很大的力量损耗,但这却能减轻心头太多的积愤,不幸这也是真的事实。当一个无神论者拿出表来准备以一刻钟的时间来痛骂上帝时,无疑地他知道这是自己可能得到的一刻钟的泄愤和逞凶的享受。这是失望的顶点,对天上一切神明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呼吁;这是一个凄惨和可怜的人物辗转在正要踩死他的那只巨脚底下;这是一种痛苦的大声叫喊。但是谁知道?这在那个洞见一切的神明的眼中,也许就是一种祈祷呢。

就这样,青年人便在对付失望中找到了利用他们无处使用的力量的办法。讥笑光荣,讥笑宗教,嘲笑爱情,嘲笑世上的一切,这便是那些不知要做什么好的青年们的最大安慰;他们在嘲笑这一切当中也嘲笑了自己,并且一方面在教训自己,同时也在为自己辩护。而且当自己仅仅觉得有一点空虚和无聊,却又以为自己是不幸时,那是多么轻快呵。此外,荒淫是致死的因素,首先得到了证实,要是自己想用它来戕贼身体,那真是一具可怕的压榨机。

因此,富有的人们这样说:“只有财富是真的,其余一切都是一场春梦;让我们享乐然后死去吧。”至于那些财产平常的人则说道:“只有忘却是真的,其余一切都是梦;让我们忘却和死去吧。”穷苦的人们则说:“只有不幸是真的,其余一切皆空;让我们咒骂和死去吧。”

这些是否太阴郁了?是否夸大了?你对此有何想法?我是不是一个愤世者呢?希望人们让我来好好想一想。

在阅读罗马帝国衰亡史的时候,不可能不看到基督教徒一旦掌权之后所给予国家的祸害。但当初他们在沙漠里时是多么令人敬佩。孟德斯鸠曾说:“当我想到希腊教会把非教会的民众投到无知的深渊里时,不禁联想到希罗多德[33]所说的斯特[34]蛮族把他们的奴隶的眼睛弄瞎,以便他们不致有所分心,专心致志为他们工作。——一切国家大事,和平,战争,停战,贸易,婚姻,没有不是由僧侣来包办的。人们很难设想到底在这上面会造成多少恶果。”

孟德斯鸠本来还可以补充说:“基督教使皇帝毁灭了,但它却挽救了人民。它给入侵的蛮族打开了君士坦丁堡王宫的大门,但它也给基督的安慰天使打开了穷苦人茅屋的小门。”这当然与世上的大人物很有关系!请看,有趣的是一个腐朽到了骨髓的帝国还有最后的残喘,专制政权的骷髅由于阴森的磁性感应作用,还在赫里奥卡巴尔[35]和卡拉加拉[36]的坟墓上蠕动!而作为美妙东西要加以保存的便是用尼禄[37]的防腐香剂制调过的、和用提比尔[38]的尸布包扎起来的“罗马帝国”的僵尸!政客先生们,问题在于去找到穷苦的人们并和他们说要他们安分守己;问题在于让寄生虫和鼹鼠去啮掉一切耻辱的纪念碑,但是必须从那僵尸的胁内取出一位像救世主的母亲那么美丽的圣女——“希望”,她是被压迫的人们的朋友。

请看,这就是基督教过去所做的;而现在,许多年以来,那些摧毁了基督教的人们到底又做了些什么?他们目睹穷人任由富人压迫,弱者甘受强者鱼肉,却无动于衷,理由是穷人和弱者自己就这样说:“富人和强者在地上压迫我,但当他们将来要进天国的时候,我将把住大门,而且要在上帝的法庭控告他们。”令人叹惜的是他们竟然因此就耐心地忍受着现世所给予的痛苦!

基督的反对者则对穷人说:“就算你一直忍耐到正义裁判的一天,可是根本没有正义;你希望永生之日到来,以便那时候要求报复你的仇恨,可是根本没有什么永生的生活;你把你的眼泪和你的家庭的眼泪,以及把你的孩子的哭叫声和你妻子的呜咽声都积贮起来,当你死的时候一起带到上帝跟前吧,可是根本没有上帝。”

那时候穷人一定会擦干眼泪,叫老婆不要再哭,叫孩子们来和他一起,而且以公牛般的力气重新挺立在耕地上。于是他对富人说:“你呀,你压迫我,而你也不过是一个人呀!”并对教士说:“你呀,你曾经安慰过我,可是你在撒谎啦。”这正是反对基督教的人们所要求的事情。在打发穷人去争取自由的时候,或许他们真相信这样就可以为人类谋得幸福。

但是,如果穷人一旦懂得了教士在欺骗他,富人在剥夺他,而且所有的人都有同等的权利,而一切财富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他的不幸并不是因为不信宗教;如果穷人完全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双手,总有一天他会说:“对富人作战!既然没有另外一个世界,那我也应该在这个世界上享享福!既然天国是空的,给我地上的乐园吧!既然人类是平等的,给我和大家一样的权利吧!”啊!高明的理论家呀,是谁把他带引到这个地步的,如果他失败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对他说呢?

不错,你们都是些慈善家,不错,你们对未来的看法是对的,有一天好日子到来的时候,你们将受到祝福;但还未到时候,事实上,我们不能够感谢你们。因为在从前,当压迫者说:“大地是我的!”被压迫者回答说:“天国是我的!”而现在,他将如何回答呢?

本世纪的一切弊病都来自两个原因:人民经过一七九三年和一八一四年[39],在心头上留下了两个创伤。过去所曾经存在的已不复存在,将来总要到来的尚未到来。你们真用不着向别处找寻我们的病根。

请看,有这么一个人,家里房屋倒塌了,他索性拆掉以便另盖一座新屋。拆下的旧材料堆满了他的田地,他等待新的石料以建筑新居。可是当他卷起袖子,手里拿着锄头,正准备修削他的石块和调匀他的水泥的时候,人家来对他说现在正欠缺石料,并且劝他把旧的石块弄弄干净凑合着用。他,这个人绝不想用旧的石块来盖新房子,你叫他怎么办呢?石矿既然很深,采石能力又太弱,不足以把石块掘出来。于是人家便劝他道:“你等等吧,人家会一点一点把石头掘出来的;希望吧,工作吧,前进吧,后退吧。”什么话人家没对他说过?而在这期间,这个人既没有得到新屋,他的旧屋又已经没有了,既无法抵御风雨,又无从准备晚餐,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工作,到哪里去休息,生死都不得其所,而且他的儿女们又都是很小的孩子。

要就是我大错特错了,要就是我们的处境和这个人一样。未来世纪的人民呵!当夏季炎热的日子,在祖国的绿色的田野上,你们扶着耕犁在劳动;当你们在明朗无翳的太阳底下,看见你们丰饶的母亲——大地,穿着晨装向着这个劳动者——她的亲爱的儿子微笑的时候;当你们揩拭你们安详的前额,用汗水举行神圣的洗礼的时候,你们将会举目远瞩你们那广阔的地平线,在那里,在人类的庄稼中,你们将不会看到有一茎比其它一茎更高的麦穗,而只看见在黄熟的麦穗中的矢车菊和雏菊。啊,自由的人们!当你们将来为庆幸你们为这次收获而诞生并感谢上帝的时候,请回忆回忆我们这些将不在人世了的人吧;你们会说你们将要享受的安息,是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买来的;请你们比之哀怜你们的父辈,更多一点地哀怜我们吧;因为,使你们的父辈值得人同情的那种苦难,我们也遭逢过不少;何况我们却连安慰你们父辈的一切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