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们去一个小县城访问性工作者了。”
“我觉得应该不是。”
白疏伸出了两根手指,尽可能地放大了女人下巴的部位。
“根据法医人类学,这种有一道浅浅痕迹的下巴叫做欧米茄型,也就是w型下巴。你仔细看这个人下巴上也有同样的特征。这是一种显性遗传,他们俩应该是母子关系。”
女商务精英笃笃的高跟鞋声,男商务精英行李箱滚轮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在机场大厅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地球上的五大洲四大洋是如何运作齐心协力的运作,又如何被链接在一起。
两个月不见,白疏的着装审美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上半身是臃肿的羽绒服,下半身是纤细的牛仔裤,远远看去简直头重脚轻。然而她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徐延发来的照片,拉着京余一起坐在机场的星巴克钻研起了用图像分析系统高清化过的图片倒影,试图搞清楚这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侵犯了肖像权的的男人究竟是单身还是已有恋情。
“不过长得挺帅的嘛,看眼睛似乎还有一些混血?我打赌他肯定想不到现在整个心理系的人都有他电话号码,我听徐延说你们系好多人都给他发消息想帮你约他出来呢。”
京余闷闷道。
“那个人大概是个混血华裔,一开口就和我说英语。他们发短消息约他没用,人家看不懂。”
京余虽然为这个男人被无辜受到骚扰而感到抱歉,不过细想想也是万幸,幸好存在着语言障碍,否则他要搞懂了那天晚上只是一个实验,两人之间那点私人的小花火闹到今天变成全系都来帮她来联络感情,这丢人简直都要丢到外院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心理系的女博士到底是有多饥渴。京余仅是如此一想便毛骨悚然,为了掩饰她赶紧抿一口冷掉的咖啡还装作回味无穷的样子,赶紧捡起之前就想好的话题。
“欸,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呀?”
白疏纤瘦高挑,是那种鹤立鸡群的理想型文院美人,而且她向来注意自己的形象,京余的印象中甚至从来都不记得她有戴过框架眼镜,更别说横条羽绒服和牛仔裤了。今天接机徐延正好有讲座没能来,如果他看见了的这身装扮,一定会毒舌她是不是把米其林轮胎缝成衣服穿在了身上。
白疏推了一下老气横秋的粗框眼镜,虽然识破了她转移话题的企图,但还是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遂了她的愿。但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以反抛出另一个问题代替。
“女人,想知道我这次和潘教授的团队去调查了什么方向吗?”
京余先摇头,再强烈地点头。在两个月前她跟随项目出发前对他们都严格保密了此次田野的调查方向,这让京余与徐延一直摸不着头脑。
“亚马逊雨林?刚果部落战争?难道是去非洲看穿草裙的狩猎采集部落了?”
白疏不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半眯着眼睛摸上京余的脸轻挑的勾起她的下巴神秘道。
“我们去一个小县城访问性工作者了。”
京余的思维迟钝了三秒才跟上。
“潘教授是边缘人群方向的国内著名教授,我和他门下弟子搭档进入田野场,与性工作从业者,也就是民间用语所说的——‘小姐’一起生活了两个月。我们在当地有线人帮我们介绍进洗浴中心这种地方,在小姐空闲的时候和她们聊聊天打打牌,观察她们的生活方式来收集资料。”
白疏正在攻读的人类学旗下分支众多,法医人类学、考古人类学、民族学等等,人类学家的田野场涵盖了地球上所有有人类足迹的地方。当然不同于上世纪人类学家多蛰伏在山野蛮荒中追随原始部落,现在也有许多人类学家将田野场搬进了城市,而衍生出了城市人类学。诚然,性工作者也是城市居民中被底层化的独特一支,京余也阅读过不少国外对性从业者的研究,这样的调查在某些性交易合法化的国家往往是为了给这些高危人群提供更好的医疗措施,预防艾滋病。
“真是有趣,那你们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白疏顺手摘下眼镜,过于沉重的镜框在她白皙的鼻梁上留下两个浅红色的鼻架印。
“社会的另一面。”
她揉了揉双眼。
“我们抨击、嘲笑、唾骂的东西不代表它不能存在啊。你也知道我崇拜潘教授已经很多年了,他曾经在《我在现场》这本书里定义性工作者道‘她们也是从事着某项劳动的劳动者,只是这项劳动是以性交换的形式’。所以我看到这个项目开放申请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去,哪怕必须瞒着爹妈甚至是你们我也要去——我想以一个人类学研究者的视角去客观的看待世界,No judge,不评判,只是想看她们在背负着普遍社会负面评价下的真实生活。你们心理学喜欢把一个个单独的人拆开了碾碎了一寸一寸的分析他的来龙去脉,而我们人类学则是以整体来看待某一族群,看他们在现代,在过去是如何生存在世界上的,以及未来会如何继续生存在这世界上。”
在关于学术热情方面白疏与京余很像。她也热烈地追寻着人类学领域发展的脚步。唯一不同的是京余更加理想主义,她相信心理学可以使得世界变好,可能是人类学博古通今,源远流长,在历史浩海中以群体为单位的聚散起伏使得人类学者们也看淡了现世,白疏相信这是个中性世界,她喜欢去记录而不是试图去改造。
“好吧。”
京余耸耸肩“怪不得你不告诉我们,你家里人也放心你去吗?”
白疏像是听到了一个带有讽刺性的天大笑话,翻了个力所能及的最戏剧化的白眼。
“开玩笑!这次调查全是自费,我去给初中生高中生风里来雨里去当了半年家教才攒够了钱!我爸妈要知道我花那么多钱去访问红灯区你觉得他们会让我去吗?在他们眼里什么狗屁的学术理想,要不是觉得博士毕业可能有机会留校当讲师,否则他们最好我本科毕业就赶紧找个公司上班,做点他们觉得‘小姑娘应该做的工作’,天天朝九晚五然后找个男人嫁掉。”
在别人一遍一遍洗衣服式的准备考研时,本校保研的白疏已经在为研究生学费而尝试了无数份兼职。家教、图书馆整理员、咖啡师、甚至还有东方明珠导览讲解。
白疏与父母的观念冲突从京余在本科四年相识时就一直存在,她与京余从本科四年开始就是互相认识的同系,然而这份友谊直到她们又一起同时保研直升本校才算开始,在国内人类学算是一个冷门的学科,这就导致了白疏孤单地以一己之力前进,在学术之外又对金钱以及如何获取经济支持的方式非常敏感。
可能是涉及家庭的问题触及了她神经,白疏喝了一口冷美式继续说下去。
“我穿成这样其实是想要先让她们体会到一种单纯友好的信号。我觉得其实作为观察者也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们要像变色龙一样融入环境。这一点有些像你之前告诉的‘具身认知’的最基础概念,当你想要成为什么人的时候,就先穿成什么人。我这次去是访问性工作者,如果花枝招展的去,同性之间难免互不信任。相比于这样,我希望能给她们一种安全感,一种我是一个愿意倾听她们的存在……”
话说到一半,白疏被自己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挑绣眉一挑。
“哎,你到啦?”
当她开始一句话里夹上好几个感叹词时京余就知道来电者是谁了,她有预感今天不用按原计划和白疏搭机场大巴回市区,而是可以坐在乔总的路虎一路被捎回去。只要她坐在后座保持足够的沉默,掩饰住自己不善于与代表社会金钱符号打交道的惶恐。其余的社交,白疏会去长袖善舞的。
京余认为白疏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极端,一方面单纯的追逐一条少有人问津的学术之路,另一方面又不在乎变得复杂,去与有限的社会资源谈判,换回筹码。
白疏挂掉电话,她索性一口气用吸管喝完了一整杯冰美式。站起身脱掉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白色雪纺衬衫,宫廷式装饰领衬的白疏的瓜子小脸更精致,更女性化。她从包里拿出粉盒补了补妆,又涂上豆沙色的口红,之前框架眼镜留在鼻梁上的印记已消,没有人会把她与那个刚从飞机上走下的老实呆板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只不过机场外是萧瑟秋风,京余都替只着雪纺的她感到冷。
原地从人类学研究者完成变身的白疏侧着头对仍旧在沙发上的京余自上而下,美目炯炯地发问。
“那你呢?你可以用心理学的理论增加吸引力,但吸引力之是爱情发生的最初部分。那么当你穿上那条红裙的时候,你想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说你准备好变成那种样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