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负重的牲畜
当你第一次在路上遇见挑着重担的苦力,他引人注目的模样会令你忍俊不禁。他那一身蓝色的破衣服集合了各种各样的蓝,从靛蓝到绿松石蓝,再到苍白的天空那样的蓝,与周围风景融为一体。当他吃力地走在稻田之间的狭窄堤道上或者爬着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丘时,那画面看起来无比和谐。一件短褂子和一条裤子就是他的全部行头;如果他的这身衣服起初完好无损,那么当穿破了该打补丁时,他决不会想到找些同一颜色的布料,而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为了保护脑袋不受日晒雨淋,他戴了一顶形似灭火器的草帽,平展的帽檐宽得出奇。
你看到一群苦力排成一列走来,每人肩上都挑着一根扁担,扁担的两头各挂着一大捆货物,构成了一幅宜人的画面。水田里映出他们步履匆匆的倒影,看起来挺有意思。他们从旁经过时,你可以观察一下他们的脸。如果你未被那套认为东方人很神秘的言论所洗脑,那么你会觉得,他们个个面容敦厚、心地坦诚。看到他们放下挑担,躺在路边庙宇旁的一棵菩提树下愉快地抽烟聊天时,你若试图掂起他们每天要挑至少三十英里的大包袱,自然会佩服他们的耐力和脾性。然而,如果你对那些老资历的驻华大使倾诉你的这种敬佩之情,他们一定会觉得你可笑,然后对你的荒唐话宽容地耸耸肩,说这些苦力只不过是牲畜罢了,两千年来祖祖辈辈都是挑担的,因此如果他们乐在其中,那一点都不奇怪。其实你自己就可以亲眼见证他们很小便开始了艰苦的劳作,比如你偶尔会遇到一些小孩子,挑着沉甸甸的菜篮子,摇摇晃晃地走来。
天渐渐热起来,苦力们便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赶路。有时,会有苦力稍作歇息,将货物放到地上,而扁担依旧搭在肩膀上,所以他只能微蹲着。你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可怜而疲惫的心脏紧贴着肋骨一鼓一鼓,如同医院门诊室里的某些心脏病人。目睹此情景,你会莫名地难受。接着你再看看苦力们的脊梁,扁担长年累月的重压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刺眼的红色疤痕,有时甚至是开裂的大伤口,没涂药没包扎就在扁担下生生地磨来磨去;不过最奇怪的是,扛扁担的那个部位已长成一坨丑陋的畸形物,鼓鼓的,犹如驼峰,似乎是老天在企图改造他们,以适应所从事的残酷劳动。
然而,无论是狂跳的心脏还是发炎的伤口,抑或是暴雨烈日,都妨碍不了他们永无止境地走下去,从黎明到黄昏,从岁初到岁末,从幼年到老年。你看那些老苦力们,浑身没有一点脂肪,干瘪的皮肤松垮垮地搭在骨架上,瘦削的脸像猿猴一样布满皱纹,头发稀疏而花白;他们就这样扛着重担蹒跚地走向安葬他们的坟墓。苦力们依旧在赶路,既不是奔跑,也不是慢走,而是侧身速行,两眼盯着地面以选择在何处下脚,神色紧张而焦虑。此时你再也不觉得他们赶路的样子是一幅宜人的画面了。他们的辛苦让你心情沉重,但却爱莫能助。
在中国,人就是负重的牲畜。
“饱受生活折磨,为了生活奔波,从来不能停下脚步,——这不实在太可怜了吗?一刻不停地劳作,却享受不到劳动的果实,如此将生命耗尽,却不知道自己会突然止息于何处,——这不正是可悲的原因之一吗?”[22]
中国的玄学家如是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