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康有为的美学追求:去苦求乐,雄肆唯情
康有为(1858~1927),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出身望族,世代为儒。年轻时受过严格的儒学训练。1879年,入西樵山白云洞,专学佛教、道教经典。同年底,初游香港,开始购读西学之书。1882年赴京应试不第,归途经上海、扬州、镇江、南京,大购西书而回,热衷于研究东西方政治制度及价值理念。从1888年至1898年不断上书光绪帝要求变法,1898年4月28日获幸召见,“百日维新”由此开始。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加拿大、英国、印度等国。于1902年在印度改定《大同书》,1908年写成《人境庐诗序》《梁启超写南海先生诗集序》。1911年辛亥革命胜利后,对民国持反对态度,鼓吹君主立宪。1917年张勋复辟后赴京任弼德院副院长。张勋复辟失败后他作为祸首之一遭到通缉,逃入美国驻北京使馆接受庇护。翌年被美国大使护送离京返沪,续编《不忍》杂志,一直坚持反对民主共和的保皇态度。康有为一生的经历、思想和实践,均体现了古与今、新与旧、中与西的融合,这种融合呈现出时而相互统一时而相互矛盾的复杂状况。这种现象同样存在于他的美学思想中。
康有为的美学思想大体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关于现实人生的美学,另一部分是关于诗歌书法的美学。前者集中体现在《大同书》中,后者集中体现在《人境庐诗序》《梁启超写南海先生诗集序》及1889年完稿、1891年以后一再刻印发行的《广艺舟双楫》中。他的文艺美学观固然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但其中对自然人情美以及对雄强苍劲风格之美的崇尚,与《大同书》所展示的人生美学理想和现实批判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一、 《大同书》:“求乐免苦”的人生美学追求
《大同书》初稿完成于1885年,初名《人类公理》。1902年康有为逃亡印度期间改定为《大同书》。1913年《不忍》创刊,康有为任主编,《大同书》甲、乙两部刊载于《不忍》杂志。1919年上海长兴书局出版单行本。1935年,其弟子钱定安收集《大同书》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八部,合为十部,由中华书局出版。不难看出,《大同书》在当时曾产生过广泛的社会影响。
《大同书》原是一部社会政治学著作。它将儒家的“仁政”理想、《礼记·礼运》的“大同”思想与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和欧洲空想社会主义糅合起来,将《春秋公羊传》的“三世”说与达尔文的“进化论”糅合起来,对当时社会的丑恶和人生的痛苦做了深刻的揭示和批判,描绘了“无邦国、无帝王、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社会蓝图。同时,在这种现实批判和理想描绘中,体现出康有为关于现实和人生的美学观。
美从主体来说是快乐的情感,从客体来说是能普遍引起快乐情感的事物。人性的根本,是“去苦求乐”,易言之即爱美避丑。《大同书》说:“人生而有欲,天之性也。……生人之乐趣、人情之愿欲者何?口之欲美饮食也,居之欲美宫室也,身之欲美衣服也……”注65“人之性,适宜者受之,不适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乐也……依人性之道,苦乐而已。”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源于“求乐免苦”的天性;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去苦求乐”的历史:“普天之下,有生之徒,皆以求乐免苦而已,无他道矣。其有迂其徒、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厌者,亦以求乐而已。”“当生民之初,以饥为苦,则求草木之实、鸟兽之肉以果腹焉,不得肉实则忧,得而食之、饱之、饮之则乐;以风雨雾露之犯肌体为苦,则披草树、织麻葛以蔽体焉,不得则忧,得而服之则乐;以虫蛇猛兽为苦,巢土窟以避之,不得则忧,得而居之则乐;以不得人欲为苦,则求妃匹、拥男女,不得则忧,得之则乐。后有智者踵事增华,食则为之烹饪、炮炙、调和则益乐,服则为之衣丝、加彩、五色、六章、衣裳、冠履则益乐,居则为之堂室、楼阁、园囿、亭沼、雕墙、画栋,杂以花鸟则益乐,欲则为之美男妙女、粉白黛绿、熏香刮鬓、霓裳羽衣、清歌妙舞则益乐。益乐者,与人之神魂体魄尤适尤宜。……日益思为求乐免苦之计,是为进化。”人类的一切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是在“智慧”指导下的创造活动,都不过是为了让“人之神魂体魄尤适尤宜”,得到更大的快乐享受而已,世界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美。
人性求乐避苦,这是先秦思想家,如管子、荀子早已揭示过的。而把“求乐免苦”视为人性的核心和人类生存实践活动的心理依据,则是康有为的独特发明。由此出发,他公开为人的“求乐”、爱美的天性张目,赋予它“善”的道德依据。《大同书》指出:“故夫人道者,依人性以为道……为人谋者,去苦求乐而已,无他道矣。”“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乐多苦少,善而未尽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圣人者,因人情之所乐,顺人事之自然,乃为家法,以纲纪之,曰‘父慈、子孝、兄友、弟敬、夫义、妇顺’,此说人道之至顺、人情之至愿矣,其术不过为人增益其乐而已。……圣人者,因人情所不能免,顺人事时势之自然,而为之立国土、部落、君臣、政治之法,其术不过为人免其苦而已。”道德不过是为了人们“增益其乐”,法度不过是为了人们“免其苦”。一句话,“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可见,满足功利与否的“善恶”必然引起情感的“乐苦”反应,与“美丑”是交叉的,人们“求乐”的审美追求获得了理直气壮的道德支撑。严复也曾指出:“人道以苦乐为究竟。”“乐者为善,苦者为恶。”“人道所为,皆背苦而趋乐。必有所乐,始名为善。”注66与康有为不谋而合。
那么,人类社会发展到康有为所处的时代,人们的情感生活状况是怎样的呢?康有为认为,自古以来直至当时的君主专制社会都属于“据乱世”,它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在这个初始阶段,人们苦多乐少。受佛教“苦谛”说的启发,加之现实的观察,康有为在《大同书》中对当时社会的丑恶和人生的痛苦做了相当丰富、深刻的揭示:“吾既生乱世,目击苦道……人道之苦,无量数不可思议,因时因地苦恼变矣,粗举其易见之大者焉:(一)人生之苦七:一、投胎;二、夭折;三、废疾;四、蛮野;五、边地;六、奴婢;七、妇女。(二)天灾之苦八:一、水旱饥荒;二、蝗虫;三、火焚;四、水灾;五、火山(地震山崩附);六、屋坏;七、船沉;八、疫疠。(三)人道之苦五:一、鳏寡;二、孤独;三、疾病无医;四、贫穷;五、卑贱。(四)人治之苦五:一、刑狱;二、苛税;三、兵役;四、有国;五、有家。(五)人情之苦八:一、愚蠢;二、仇怨;三、爱恋;四、牵累;五、劳苦;六、愿欲;七、压制;八、阶级。(六)人所尊尚之苦五:一、富人;二、贵者;三、老寿;四、帝王;五、神圣仙佛。”
所谓“投胎之苦”,是指出身不能选择以及生来贵贱贫富的不同带来的痛苦:“一为王者之胎,长即为帝王矣。富有国土,贵极天帝,生杀任意,刑赏从心。呼吸动风雷,举动压山岳,一怒之战,百万骨枯,一喜之赏,普天欢动。不幸而为奴虏之胎,一出世即永为奴虏矣,修身执役而不得息,听人鞭挞而不敢报,虽有圣哲而不得仕,虽死节烈而不得赠位,虽为义仆而不厕人列,子子孙孙世袭为隶。”“其投胎为巨富之子也,生而锦衣玉食,金银山积,僮指盈千,田园无极,妾妇杂沓,纵盈声色,管弦呕哑,不分旦夕,一掷百万,呼卢博激,挥金如土,富与国敌。如投胎为窭人乞丐之子也,生而短褐不完,半菽不得。终日行乞,饿委沟壑,烈风吹肤,被席带索。夜宿门廊,人所喝逐。垢污塞体,虮虱交啄,或遇大雪,僵倒村落。其有凶馑,人肉同削。熏鼠嚼叶,疾疹并作,疮疡遍体,手足断落,血液脓秽,腥气臭恶。号泣叩首,一钱喜跃,终日行乞而不得一食,饿死沟壑而不得一席。”
所谓“夭折之苦”,指“天年中夭”时带来的“志事皆败,学术无成,功业夭枉,身名埋没,远志屈于短年,雄心埋于抔土”之悲。如果是中年夭折,则“念老父慈母罔极之恩,不能报养;顾寡妻幼子伶俜之苦,谁为哀怜?……老亲垂涕而来握其手,妻子号泣而环跪于床;父母吁嗟,痛若敖之鬼不祀;妻子哀啼,恐沟壑之饿不远。或乃指某儿当鬻为奴婢,某子当送与僧尼,骨肉仳离,死后立散。当此时也,铁石心肝,为之肠断,况为人类,本自多情?”
所谓“废疾之苦”,指瞎、聋、哑、跛等残疾之苦。“更有身被大疠,手足拳挛,肢体跰,面目赤肿;亲戚断绝,荒岛流连,窥井仰天,痛恻肺腑。或由传种之恶,或感疫疠之毒……此为废疾之最苦痛者矣。”
“蛮野之苦”,指生于蛮荒之地的原始部落、少数民族之人原始生活的痛苦:“腰围片布,头插羽翟,耳鼻凿孔,足胝若铁。赤身无衣,熏鼠以食。杂卧于地,朱豕同藉。日晒粪蒸,面黑如蜡。穴处巢栖,结绳为识,刳全木以为舟,取鱼虾以生食……是虽为人,去犬羊不远,性命朝夕不保。”
“边地之苦”,指边远之地居民落后生活习俗的痛苦。
“奴婢之苦”,是古代专制社会特有的现象,康有为则以铺张的文学笔力加以渲染:“同为民也,而以贫见鬻,或以弱被掳者,则男为奴,女为婢矣。”“主人好恶,性气难识。终身执役,饥不得食,夜不得息。喜而赏之,残杯冷炙。执爨负薪,荷重惕息。跪而脱履,立而倚壁。洗衣刷地,捧盘执席。为洒为扫,或耕或织。小不如意,呵谴笞挞……”
康有为还用同样的笔调详细描写了“水旱饥荒之苦”“蝗虫之苦”“火焚之苦”“水灾之苦”“火山之苦”“地震山崩之苦”“舟船覆沉之苦”“汽车碰撞之苦”“疫疠之苦”“鳏寡之苦”“孤独之苦”“疾病无医之苦”“贫穷之苦”“贱者之苦”“愚蠢之苦”“仇怨之苦”“爱恋之苦”“牵累之苦”“愿欲之苦”等。如果说这些自然之苦与人生之苦是普遍存在的,那么“刑狱之苦”“苛税之苦”“兵役之苦”“阶级之苦”“压制之苦”则是君主专制社会所特有的。不仅穷人、贱人、奴婢、短命者生活在痛苦中,即便人们所“尊尚”的“帝王”“富人”“神圣仙佛”“老寿”者也有自己的痛苦。于是康有为又详细剖析了“富人之苦”“贵者之苦”“帝王之苦”“老寿之苦”“神圣仙佛之苦”。
如说“帝王之苦”:“然一日万机,崇高益危,早朝晏罢,业业兢兢,一夫所失,皆君之责……其有边烽边警,潢池弄兵,敌国外患之来,群盗满山之变,偶有失误,则淋铃夜雨,蜀道艰难,煤山海棠,望帝不返……或内宠乱政……或宦寺作孽……或兄弟争国……或父子起祸……若是之事,不可比数。至若丧乱之际,公主流离而为婢,王孙困苦而为奴,后妃掠为人妾者,不可胜道。故愤极之言曰:‘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岂不然哉!若列国竞争,互相擒虏,革命日出,党号无君,波斯王之头可为饮器,宋理宗之头可为溺器,宗室王主皆为奴虏……今以乱世之帝王其苦若此,岂若大同世之一民,其乐陶陶,不知忧患哉?”
又如描述“富人之苦”:“凡富者必有田畴,而田则有水旱之苦、加税之苦……是多田翁之大苦也。富者广置多店以收租,吾见羊城南门火灾,全街尽火。某富家尽失其业,合门大哭,是富而多店之大累也。富者必多营商业。某富人以商于柳州致大富……已而柳州大乱,则大忧其商业之倒也,大疾几死。某商以开锡矿于南洋致巨富。既而锡矿倒,则憔悴忧伤而死矣。又有开轮船业于南洋臻大富者,已而轮船二艘皆沉,家业几失,遂发狂疾者。凡此皆以富害其生者也。”这些都是富人在财富遭受重大损失时的巨大痛苦。此外,即便财富没有遭受重大损失,为经营财富,富人必须“终日持筹,日以心斗,一处有失,蹙眉结心”,永无“超度”之日,更何况,有了财富,还要面临家庭中兄弟子孙的争斗。
再如“老寿之苦”:“第一则死丧也。……老人所识所交,亦必垂老。皆将就木之年,日有落叶之叹。昨日某知识者死,今日某故旧者亡,明日遭某亲戚丧,后日报某至交逝。若家人愈多,死丧必愈甚,期月之中必有一、二人焉,非其子孙兄弟,即其妻妾女媳。棺柩日陈于堂,灵座日设于室,棺柩日就于墓,讣告日报于门。结识广则感慨多,恩爱深则割舍苦。骨肉分亡,肝肺若割,岁月迭去,老怀何堪?忍泪掩袂,痛恻心肠。或牵连而生疾,或辛苦而破家。话故事则物换星移,念旧人则风流云散,思骨肉则多化黄土,忆妻孥则多化虫沙。虽旷达之土,藉丝竹以陶写,临山水以排遣,然中怀之痛,岂能忘情?”“其二则疾病也。老人精力已惫,筋骨已疲,脑髓日枯,土性盐质又弥满之,故耳目不聪明,手足不灵便,行步不捷疾,身体不强健……内外交迫,疾病易作,绵缀床褥,缠绵汤药……与死为邻,以病度日,亦何能免此也?”“其三则困穷也。何也?以壮者易于食力就功,人乐用之,老者难于奋身营业,人畏用之也,则壮者得金多,而老者不若。且老者妻孥孙曾之人多,则分而累之愈多,则虽富亦贫。……若夫老疾已甚,困穷无依,一家视为陈人,弃诸委巷。牛豕溷厕杂沓其侧,虱垢败絮拥满其身。乞水不得,呼天无闻。虽迈百龄,亦何益也?”
在康有为之前,佛教对人生的苦难做了反复强调和种种揭示,然而,佛教虽然强调“一切皆苦”,人世间有“无量诸苦”,但它具体描述的主要是“八苦”。康有为具体描述的人生痛苦则远远超过了“八苦”范围。他以大量历史和现实的典型事例以及犀利深刻、铺张扬厉的笔触,揭示了生活在君主专制的“据乱世”的人们的“无量诸苦”,对现实世界的美做了彻底的否定,从而为他通过“变法”所要实现的君主立宪的“升平世”和人类社会最终的理想“太平世”鸣锣开道。
当时人们所处的社会是如此丑恶和痛苦,按照人类“求乐免苦”的天性,人类必然而且应该对这种社会加以改造。改造的根本途径,是从铲除造成社会痛苦的根源入手。这个根源是什么?撇开自然原因,人为的社会原因是“九界”。《大同书》云:
然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
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
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
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
四曰形界,分男女也;
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妇、兄弟之亲也;
六曰业界,私农、工、商之产也;
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
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
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
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
第一曰去国界,合大地也;
第二曰去级界,平民族也;
第三曰去种界,同人类也;
第四曰去形界,保独立也;
第五曰去家界,为天民也;
第六曰去产界,公生业也;
第七曰去乱界,治太平也;
第八曰去类界,爱众生也;
第九曰去苦界,至极乐也。
康有为对“大同”社会的描绘,包含着对人类社会发展趋势的天才预见,最早涉及随着人类社会发展“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现象,是社会理想与审美理想二位一体的集中展示。
二、 雄肆唯情的艺术美学宗尚
求乐避苦、人性解放的人生美学追求在艺术美学中的直接反映,是对“情深肆恣”、“郁积深厚”、激昂奔突的诗美及“意态奇逸”、“点画峻厚”、苍劲雄奇的书法美的推尊。
康有为一生中留下了大量的诗。1908年,弟子梁启超替他整理诗稿,手写影印出版。康有为写下了《梁启超写南海先生诗集序》注67,表现了与《大同书》一脉相承的崇尚自然人情的美学主张:“诗者,言之有节文者耶!凡人情志郁于中,境遇交于外。境遇之交压也瑰异,则情志之郁积也深厚。情者阴也,境者阳也。情幽幽而相袭,境嫮嫮而相发。阴阳愈交迫,则愈变化而旁薄,又有礼俗文例以节奏之,故积极而发:泻如江河,舒如行云,奔如卷潮,怒如惊雷,咽如溜滩,折如引泉,飞如骤雨。其或因境而移情,乐喜不同,哀乐异时,则又玉磬铿铿,和管锵锵,铁笛裂裂,琴丝愔愔,皆自然而不可以已者哉。”“情”由“境”生。“诗”是“情”之“自然而不可以已者”。尽管诗在表情时须按“礼俗文例”,兼顾语言的“节文”要求,但在自然抒发因境而生的不同情感这一审美追求上是坚定不移的,所谓“泻如江河,舒如行云,奔如卷潮,怒如惊雷,咽如溜滩,折如引泉,飞如骤雨”。由于康有为一生“境遇”非常“瑰异”,故其“情志之郁积”也就异常“深厚”。“志深厚而气雄直者,莽天地而独步,妙万物而为言”,所以他创作的诗更多地呈现出“石破而天惊”的雄奇、遒劲的风格:“时或风雨怒号,金铁飞鸣……或万马战酣,旌旗飞萦,或广殿排仗,冕旒严凝,或岩藤落叶,面壁老僧……或深山大河,巨海积沙,崇峰攒天,洪波叠岭,飞雪蔽地,潮海极目,烟岫郁攸,蜿蜒漫空,乾端坤倪,神怪暴发,人经物理,龙象蹴踏。斯其为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者耶!”同样的诗学趣味也表现在同一年为黄遵宪诗集所写的《人境庐诗草序》注68中。黄遵宪曾任日本公使,致力于日本维新及中外变法研究,为人卓荦磊落,与康有为可谓志同道合。他的诗作呈现出与康有为同样的情感追求和雄劲风格,因而深得康有为赞赏:“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博以寰球之游历,浩渺恣肆,感激豪宕,情深而意远,益动于自然,而华严随现矣。……公度之诗乎,亦如磊千丈松,郁郁青葱,荫岩竦壑,千岁不死,上荫白云,下听流泉,而为人所瞻仰徘徊者也。”
康有为的艺术美学观,不仅表现在诗论方面,还表现在书法理论方面。清代中后期,包世臣著《艺舟双楫》,兼论书法和文学。康有为觉得意犹未尽,再著《广艺舟双楫》注69,不过成了专论书学的“单楫”。全书分6卷,27篇,继承阮元、包世臣等人崇尚北碑书法的美学趣味,总结了清代中后期的碑学思想,不仅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由帖转碑的鲜明标志,而且成为晚清最重要、最系统的书法理论专著,影响了整整一代书风,从问世之日起,便受到社会的广泛欢迎。
东晋时期,出现了书圣王羲之婉转流美的书法。唐人竞相仿效临摹,如释怀仁集刻王羲之行书《圣教序》,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临摹王羲之《兰亭序》,武则天时颁布多为王氏为代表的晋人墨迹的《万岁通天帖》。宋初,太宗命侍书学士王著编刻《淳化阁帖》分赐群臣,嗣后私人制帖之风大炽,一翻再翻,风靡天下。下迄元明,书界盛行的都是这种以王氏书法为典范的帖学书体。不过,由于刻印的帖书是以纸为媒介的,而“纸寿不过千年”,因而,“晋人之书流传曰‘帖’,其真迹至明犹有存者”,“流及国朝(清朝),则不独六朝遗墨不可复睹,即唐人钩本,已等凤毛矣。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所以“宋、元、明人之为帖学宜也”注70,今人再经由远离真迹的宋、明刻本临摹“晋人之书”,羲、献墨迹,则断断不宜。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南北朝时期的碑书以碑石为媒介,易于保存古人书法的真迹。清代,伴随着考据的昌盛,大批金石碑刻于“嘉(庆)、道(光)以后新出土”,“迄于咸(丰)、同(治),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俗尚”为之一变。正所谓“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于是,康有为提出“尊碑”的宗尚:“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注71在康氏列举的“尊碑”的五个理由中,第一、第五两个理由更能体现他的美学追求。通过碑书“完好”的“笔画”把握其“流露”的真“精神”,并以碑书“舒长刻入、雄奇角出”的“笔法”弥补“唐、宋之所无有”,矫正帖学的“褊隘浅弱”之风,这种思想,在《宗第》篇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揭示:“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故曰魏碑、南碑可宗也。”在碑书中,由于“晋、宋禁碑”注72,“南碑所传绝少”注73,“周、齐短祚”,且“齐碑唯有瘦硬,隋碑唯有明爽”注74,所以他更重魏碑。《备魏》篇说:“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故言碑者,必称魏也。”
于是,康有为对书法的美学追求就与对诗歌的美学追求贯通起来:在内涵上,书法是“飞动”的“精神”、“奇逸”的“意态”、“酣足”的“兴趣”的自然流淌,正如诗歌是“郁积深厚”的“情志”的勃发一样,以与变法实践的内涵相沟通;在形式上,书法应当追求“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点画峻厚”“骨法洞达”“笔法跳越”的风格美,正如诗歌以激昂奔突的美为旨归一样,从而为惊天动地的变法使命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