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学术的清学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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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黄宗羲一系学者与“浙东学术”的关系

《儒林传稿》所记载的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一系学人,其经学与史学研究的重要价值,还在于和章学诚的“浙东学术”存在诸多联系。

一般认为章学诚构建了清代浙东学术谱系(31),使之进入学术史叙述,并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章学诚晚年撰写《浙东学术》,为其《文史通义》内篇的重要篇章,文中对浙东学术进行了界定,一般认为提出了浙东学人的谱系:

浙东之学,虽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陆氏,而通经服古,绝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孔子之教。至阳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复与朱子牴牾。蕺山刘氏本良知而发明慎独,与朱子不合,亦不相诋也。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

世推顾亭林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黄黎洲氏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

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之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授受虽出于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32)

近代以来,章学诚的思想越来越受重视,其文史之学得到高度评价,浙东学派也被视为清代的一个重要学派,有关研究成果众多。不过,章学诚的说法影响虽大,浙东学派的名义实不自章学诚始,在清初修明史时就已经出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称谓,而是具有明确内涵的词语,原指明代阳明学的传承体系。此事缘于康熙设立明史馆之时,徐元文领衔提出《修史条议》六十一条,意图为明史的修撰订立一套全面体统的纲领。其中有关明史儒林传的修撰原则有理学数条:

明朝讲学者最多,成、弘以后,指归各别。今宜如《宋史》例,以程朱一派另立《理学传》,如薛敬轩瑄、曹月川端、吴康斋与弼、陈剩夫真晟、胡敬斋居仁、周小泉蕙、章枫山懋、吕泾野柟、罗整庵钦顺、魏庄渠校、顾泾阳宪成、高景逸攀龙、冯少墟从吾凡十余人,外如陈克庵选、张东白元桢、罗一峰伦、周翠渠瑛、张甬川邦奇、杨止庵时乔,其学亦宗程朱,而论说不传,且别有建竖,亦不必入。

白沙、阳明、甘泉,宗旨不同,其后王湛弟子又各立门户,要皆未合于程朱者也。宜如《宋史》,象山、慈湖,例入《儒林传》。白沙门人湛甘泉若水、贺医闾钦、陈孝廉茂烈,其表表者。庄定山昶为白沙友人,学亦相似邹汝愚智以谪臣后从学,宜与谏诤诸臣合传。王门弟子江右为盛,如邹东廓守益、欧阳南野德、安福四刘文敏、邦采、晓、秉鉴,二魏良器、良政,在他省则二孟化鲤、秋,皆卓越一时聂双江虽宦迹平平,而学多自得。罗念庵洪先本非阳明弟子,其学术颇似白沙,与王甚别,许敬庵孚远,虽渊源王、湛,而体验切实,再传至刘念台,益归平正,殆与高顾符合矣。阳明、念台功名既盛,宜入名卿列传,其余总归《儒林》。

阳明生于浙东,而浙东学派最多流弊。王龙溪畿辈皆信心自得,不加防检,至泰州王心斋艮,隐怪尤甚,并不必立传,附见于江西诸儒之后可也诸子中钱绪山稍切近。

凡载理学传中者,岂必皆胜儒林,《宋史》程朱门人亦多有不如象山者,特学术源流宜归为一是。学程朱者为切实平正,不至流弊耳。阳明之说,善学则为江西诸儒,不善学则为龙溪、心斋之徒,一再传而后,若罗近溪、周海门之狂禅,颜山农、何心隐之邪僻,固山弟子寖失师传,然使程朱门人,必不至此。

国初名儒,皆元遗民如二赵汸、撝谦、梁寅、汪克宽、范祖幹、叶仪、胡翰、苏伯衡诸公,操履笃实,兼有文艺,其为理学、为儒林、为文苑多合而为一,今当为儒林之冠,而后代经学名家悉附于后。(33)

关于明史则例,学界多有讨论。此处所引涉及明代儒学源流,实是《明史·儒林传》的修撰原则,要求以程朱理学为正宗,仿《宋史》之例,将程朱学者单立为《道学传》。对王阳明虽然有所肯定,意图单独立为名卿传,《儒林传》只收其他儒者,却特别指出“浙东学派,最多流弊”,要求《儒林传》不必为学术不醇的浙江阳明后学立传。

徐元文、徐乾学兄弟(《修史条议》见于徐乾学的《憺原文集》卷十四,应出自其手,由徐元文挂名)是顾炎武外甥,本来就学宗程朱,看清廷表彰程朱,也有迎合朝廷正宗之意。但此事非同小可,涉及整个明代学术的正统和写法,涉及对阳明学的评价,所以立刻引起当时学人的关注,并引来浙江诸多学者的批评。黄宗羲在《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中对上述四条原则进行批驳,其主旨就是要为阳明学争得正统。他说:“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始大明。……逮及先师蕺山,学术流弊,救正殆尽。向无姚江,则学脉中绝;向无蕺山,则流弊充塞。凡海内之知学者,要皆东浙之所衣被也。”(34)在黄宗羲看来,王阳明是明代学术正宗,而且到其师刘宗周时,流弊全无。他反对专立道学传,要求合立为儒林传。他的观点由其子黄百家继承,后者在其父行状中说:“然东浙之学,自新建启途,一传而为龙溪;再传而为海门、石篑、湛然、澄密禅入之;三传而为石梁,辅之以姚江之沈国模、管宗圣、史孝咸,密云悟之禅又入之。蕺山主慎独,慎则敬,敬则诚,消息动静,步步实历。”(35)

这场由《明史·儒林传》的修撰引发的关于浙东学术的争论,集中在阳明后学的地位上,“浙东学派”或者“东浙之学”就是阳明学传承的代称。而黄宗羲既然以刘宗周为醇儒,那么他本人作为刘宗周的弟子,就居于学术正宗之位,此事关系到自己的学术地位,所以必须力争(其意义另文论述)。徐元文有关《明史·儒林传》标准的动议和黄宗羲的辩驳虽然都以“浙东学术”的名义,所指基本相近,评价却截然相反,这应是清代有关“浙东学术”之说的启始。

黄宗羲之后,关于清代浙东学人的记载增多,逐渐形成了浙东学术的叙述。其中最主要的论述者也是浙东学者,特别是黄宗羲的后学。他们继承了徐元文、黄宗羲的做法,以浙东学术为阳明后学的代称。但是所记浙东学术,在黄宗羲的基础上也有变化和发展。如全祖望对黄宗羲的学术传承进行了进一步阐述,认为黄氏学术主要在经史两门,(36)并记录万斯同与黄宗羲的师承关系,叙述其生平事迹,(37)有时还认郑性为黄宗羲的传人。(38)全祖望分析考证了浙东、浙西的地域观念,所撰《浙东分地录》(39),对浙东的范围加以定义,含义较广。不过,全祖望以浙东、东浙并用,(40)或用“浙东西”来描述黄宗羲的学术影响,如在《春秋辑注序》中说“往者姚江黄徵君以经学大师,倡导浙东西之间”,(41)他本人则自称地望为“甬东”(42)“甬上”(43)。由此可见,全祖望没有形成固定的浙东学派名义之意,并用来专指特定的人事。

章学诚的《浙东学术》篇再度使用浙东学术一词,具有重要的意义。他重申和构建了清代浙东学术的统系,一方面继续将黄宗羲作为浙东学术的代表,另一方面将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等人固定为浙东学术的谱系。

“浙东学术”的名义先已产生,阮元应当早就知情。依据之一,“浙东学术”的名义是修明史过程中产生的争议较大的问题,阮元修《国史儒林传》,参考了《明史·儒林传》的成法,并对明史修订过程中的争议有较多了解。他在《拟国史儒林传凡例》中提到明史修订过程中是否立《道学传》的争论。而不立《道学传》的说法来自黄宗羲,阮元非常推崇黄宗羲,其《儒林传稿》将经学、理学人物合传,不单立《道学传》,很可能参考和遵照了黄宗羲的意见。因此,他应该知道有关“浙东学术”的争论。

依据之二,阮元本人对浙江学术有深入的了解。阮元在浙江先后历官一届学政和两任巡抚,巡视浙省各地,挑选提拔了众多浙籍学者,对浙东学人,特别是黄宗羲一系的学术,知之甚多。他曾到鄞县访求万氏遗书,对全祖望的著作,了解尤深,在《浙江图经》中引述全祖望七校《水经注》,并赞同其说。在浙江期间,阮元曾主持编撰《畴人传》,对历代学者的天算学进行系统梳理,其中就有不少浙江学者,如卷三十六的黄宗羲。尽管《畴人传》的编辑主要由李锐担任,但阮元并非挂名而已,他曾和李锐一起讨论,并指导该书的编辑。不过,章学诚的思想尤其是浙东学术说对阮元的影响依然不小。阮元认识章学诚较早,并至少在1795年末任浙江学政时,就从章学诚那里知晓了“浙东史学”的说法。(44)后来又看到《文史通义》,并在《儒林传稿》中有所引述。

在《儒林传稿·邵晋涵传》中,阮元更采信了章学诚的浙东史学说。传曰:

邵晋涵,字与桐,又字二云,余姚人,廷采族孙《潜研堂集》《南江文钞》。乾隆三十六年进士,归班候选,会四库馆开,特诏徵晋涵及历城周永年、休宁戴震等入馆编纂。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五十六年大考,擢左中允、侍讲、侍读、左庶子、侍讲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文渊阁直阁事,预修《续三通》《国史》《万寿盛典》《八旗通志》,校勘石经春秋三《传》《词林典故》、章学诚《文史通义》《潜研堂集》。晋涵左目眚,清羸,善读书《潜研堂集》,博闻强识《文史通义》,硕学知名,《四部》《七录》,靡不研究,且生长浙东,习闻蕺山、南雷诸绪论《潜研堂集》,故尤长于史。尝曰:宋人门户之习语录,庸陋之风诚可鄙也。然其立身制行,出于伦常日用,何可废耶?士大夫博学工文,雄出当世,而于辞受取与,进退出处之间,不能无箪食万钟之择。本心既失,其他又何议焉《文史通义》?又尝谓宋史自南渡以后尤荒谬《文史通义》,宁宗以后褒贬失实《潜研堂集》,不如东都有王偁《事略》也,故先辑《南都事略》,欲使条贯粗具《文史通义》,然后词简事增《潜研堂集》,赵宋一代之志。惜其学无所不通,然亦以是累志,程多年促,猝不易裁,《南都》未卒业,《宋志》亦草创未定稿,其绪余稍见于审正续《通鉴》中《文史通义》。晋涵在书馆时,见《永乐大典》采薛居正《旧五代史》,乃会粹编次《文史通义》,得十之八九,复采《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以补其缺,并参考《通鉴长编》、诸史、及宋人说部、碑碣,辨证条系,悉符原书卷数,书成,呈御览。馆臣请仿刘《旧唐书》之例列于廿三史,刊布学官,诏从之,并圣制七言八韵诗题其首,由是薛史复传人间《圣制诗注》及《四库全书提要》。晋涵又著《尔雅正义》,以郭注为宗,兼采舍人樊、刘、孙、李诸家,承学之士多舍邢昺从之。又著《孟子述义》《谷梁正义》《韩诗内传考》《皇朝大臣谥迹录》《方舆金石编目》《輶轩日记》《南江诗文稿》。素与会稽章学诚,以所蕴蓄者相知《文史通义》,晋涵性狷介《潜研堂集》,毅然不屈于要人,龃龉不恤也《文史通义》。嘉庆元年卒,年五十有四《潜研堂集》《文史通义》。(45)

传中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引用多达十余处,述学部分主要采用《文史通义》。如此取材,意义重大,邵传牵涉到对其学术定位的问题,邵氏去世后,钱大昕、洪亮吉、章学诚等先后作传。《儒林传稿·邵晋涵传》没有采用洪亮吉《邵学士家传》(46),而采用钱大昕和章学诚的记载,又以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中的《邵与桐别传》(47)为主。洪、章二传相较,学术立场相去甚远。洪亮吉将邵晋涵描写为汉学人物,判定其必入国史儒林,希望自己的传能供采择。章学诚则别具深意。为邵晋涵作传是其晚年念念不忘的大事之一,并与浙东学术说的提出有相当的关系。

晚年章学诚为生计而奔波,颇受到汉学家的多方压力。而邵晋涵的去世让他感到痛惜的同时,也兴起总结浙东学术之意。1796年,邵晋涵去世不久,章学诚致信胡虔,表示:

昨闻邵二云学士逝世,哀悼累日,非尽为友谊也。浙东史学,自宋元数百年来,历有渊源。自斯人不禄,而浙东文献尽矣。盖其人天性本敏,家藏宋、元遗书最多,而世有通人口耳相传,多非挟策之士所闻见者。鄙尝劝其授高学弟子,彼云未得其人;劝其著书,又云未暇。而今长已矣,哀哉!前在楚中,与鄙有同修《宋史》之约,又有私辑府志之订。今皆成虚愿矣!曾忆都门初相见时,询其伯祖邵廷采氏撰著,多未刻者,皆有其稿,其已刻之《思复堂文集》,中多讹滥非真,欲校订重刊,至今未果。此乃合班、马、韩、欧、程、朱、陆、王为一家言,而胸中别具造化者也。而其名不为越士所知。又有黄梨洲者,人虽知之,遗书尚多未刻,曾于其裔孙前嘉善训导黄璋家,见所辑《元儒学案》数十巨册,搜罗元代掌故,未有如是之富者也。又有鄞人全谢山,通籍清华学士,亦闻其名矣,其文集专搜遗文逸献,为功于史学甚大,文笔虽逊于郡,而博大过之,以其清朴不务塗泽,故都人士不甚称道,此皆急宜表章之书。学使所未闻者,曷乘间为略言之。鄙与学使素称知契,然本部宪使不欲屡通书问故也,如何?如何?(48)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提出了浙东史学的传统问题,也提示了浙东学派的人物谱系。对于章学诚而言,邵晋涵的去世不仅让他少了一个老友,也意味着浙东史学的命运堪忧。

汉学家洪亮吉对邵晋涵的描写,更让章学诚感受到压力。洪亮吉《邵学士家传》收入其《卷施阁文甲集》卷九中,力图将传主纳入朴学的统系,从朴学的角度来评介传主的学术成就。传文略谓:

(邵晋涵)于学无所不窥,而尤能推求本原,实事求是。盖自元明以来,儒者务为空疎无益之学,六书训诂,屏弃不谈,于是儒术日晦,而游谈坌兴。虽间有能读书如杨慎、朱谋,非果于自用,即安于作伪,立论往往不足依据。迨我国家之兴,而朴学始辈出,顾处士炎武、阎徵君若璩首为之倡,然奥窔未尽辟也。乾隆之初,海宇乂平,已百余年,鸿伟傀特之儒接踵而见,惠徵君栋、戴编修震,其学识始足方驾古人。及四库馆之开,君与戴君又首膺其选,由徒步入翰林,于是海内学者知向学者,于惠君则读其书,于君与戴君则亲闻其绪论,向之空谈性命及从事帖扩者,始骎骎然趋实学矣。夫伏而在下,则虽以惠君之学识,不过门徒数十人止矣。及达而在上,其单词只义,即足以歆动一世之士。则今之经学昌明,上之自圣天子启之,下之即谓出于君与戴君讲明切究之力,无不可也。(49)

洪亮吉与章学诚曾发生过争辩,先者刊发其书信,让章学诚颇不悦。而为邵晋涵作传,在章学诚看来事关学术宏旨,洪氏之文不可接受。章学诚写了《地志统部》,(50)对洪亮吉进行批评。他还和同样不满于洪亮吉所作《邵学士家传》的朱锡庚相约另写一篇邵晋涵传,并多次提及此事:“邵先生行事细碎,宜即动手记之,即如受洪书而不报,此虽不便明记,亦可暗指其事,而形其雅量也。其与弟相喻甚深,必有弟转不及知而与足下道及者,是亦可识,而且为弟所必欲闻而斟酌以入文也。”(51)“足下记《二云先生杂事》,能终不忘否?念之,念之。”(52)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这已成为章学诚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他给朱锡庚的信中说:“《邵传》则徐当以意属草,而阙其不可知者以识遗憾,此仆不敢负死友也,然所负已不少矣。长者行事不使人疑,今遭疑如是,仆亦良自愧也。”(53)回杭州之后,他找到邵晋涵的后人,希望对方提供邵的遗文,可见此事在章学诚心中分量极重。

朱锡庚最终未能写出邵晋涵的新传。而章学诚衰病日甚,自感不久人世,他也没有能够从邵氏后人处得到有关文献。章氏晚年因为《史籍考》一事,颇受浙省士人非议,后者认为他盗售文稿,用毕沅幕府中的工作成果来换取浙江巡抚谢启昆的恩赐(据近人研究,此说不确,章学诚并未卖稿求荣)。邵晋涵的后人因此不信任章学诚,拒绝出示文稿,这让章学诚相当难受。阮元任职浙江巡抚,对章学诚的生活当有直接的影响。早前章学诚曾请托朱珪致信阮元,请其为自己联系谢启昆,谋取差事,以便完成《史籍考》。而阮元不甚积极。谢启昆调任离浙之后,阮元继任,对“路数不同”的章学诚不大热心,《史籍考》既已撰办粗成,由谢氏给予的待遇也不再继续。章学诚晚年批评杭州的考据学风气和孙星衍、洪亮吉等汉学家,并在杭州刊刻传布《文史通义》部分文章,与此不无关系。

阮元任职浙江巡抚,推动了浙江的考据学风气,诂经精舍是一个典型。阮元到任不久,就用前任学政用于修撰《经籍纂诂》的50间屋子,创办了诂经精舍。诂经精舍地处杭州府治孤山之阳,左三忠祠,右照胆台,面对西湖。在书院史上,诂经精舍具有特别的意义,其教育主张完全依据考证学的观念,与当时浙江的敷文、紫阳两书院以科举考试为目的不同,主要提倡培养经世致用的人才,教学内容为经史疑义及小学、天文、地理、算学、辞章等,老师指导学生研究经义,旁及词赋,多攻古体。诂经精舍崇祀先师许慎、郑玄。嘉庆五年(1880)五月初八日,阮元奉许慎、郑玄木主于诂经精舍之中。此举由孙星衍提议,得到阮元的首肯。据孙星衍自述:“抚浙使者阮芸台先生,既设诂经精舍,以教生徒。星衍请崇祀先师许叔重、郑康成于堂中。与臧文学镛堂,舍生洪茂才颐煊、震煊议所以书木主衔者。……先生(阮元)曰:洪两生议是,可兼题之,如孙君议。”(54)这是中国书院史上的一个重要变化。

阮元除了亲自担任诂经精舍的教师,还延聘了很多学者入幕或者来浙江任教。孙星衍就是阮氏所聘幕友之一,他当时丁母忧守制在家,阮元到杭州的第二年三月,孙星衍受聘入阮元幕府,并主绍兴蕺山书院。未几,又主讲诂经精舍。阮元与孙星衍同年,又是多年好友,交谊较深,邀请后者入幕,不无提携之意,更主要的还是孙星衍学术主考证学。此外,著名学者王昶受阮元聘,掌杭州敷文书院,并曾主诂经精舍的教席。经阮元的大力提倡,浙江考证学风大兴,诂经精舍培养出众多人才。

诂经精舍的成功,激化了学术的门户之争。孙星衍来杭的同一年即1799年,章学诚写了《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继续对孙进行批评。章氏早就有意写作此篇,但一直没有成文,这次成篇当与孙星衍来杭有关。他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孙星衍的烦琐学风,“繁称博引,意欲独分经纬,而按文实似治丝而棼之矣”。所说“周纳傅会”,而孔子言性,却是言简意赅。二是“性命非可空言,当征之于实用”,而孙“正蹈虚言之弊”,“但腾口说,身心未尝体践”,(55)这与所批评的宋儒正是同一毛病。很明显,章氏的批评延续着以前的调门,也是对当前形势的回应。第二年章学诚作《浙东学术》,正式提出清代“浙东学术”的谱系,主张浙东自有学术传统,反对门户之见,实际是对考证学和宋学门户之争的批评,认为“事功”可与“著述”相提并论,矛头直指阮元、孙星衍等人的行事。

《浙东学术》写成的次年即1801年,章学诚临终前终于写成了《邵与桐别传》。传文特别讲到撰著的学术背景:

余姚邵氏殁,名流多为状述碑志。余自度文笔未足抗也。邵氏弟子大兴朱锡庚,屡书责余为文。谓余有一二知深,宜不可默。余谊不敢辞。然君卒数年矣。余屡就其家,求其遗书坠绪。庶几徵予所知,乃竟不可得。今目废不能书,疾病日侵,恐不久居斯世。苟终无一言,不特负死友于九原,亦且无以报锡庚之责。口授大略,俾儿子贻选书之。贻选固尝受学于君者也。辞意未备,或稍资补注焉。昔史迁著书,自命春秋经世,实本董氏天人性命之学,渊源甚深。班氏而下,其意微矣。南宋以来,浙东儒哲讲性命者,多攻史学,历有师承。宋明两朝,纪载皆稿荟于浙东。史馆取为衷据,其间文献之徵,所见所闻所传闻者,容有中原耆宿不克与闻者矣。邵氏先世多讲学,至君从祖廷采,善古文辞,著思复堂文集,发明姚江之学,与胜国遗闻轶事经纬,成一家言,蔚然大家。惜终老诸生,其书不显于世。事详大兴朱先生筠所撰墓表。

在介绍邵晋涵的学术时,章学诚还不忘讲述自己和传主的学术因缘:

君之于学,无所不通。然亦以是累志广猝,不易裁见。大兴朱先生则曰:经训之义荒久矣,雅疏尤芜陋不治。以君之奥博,宜与郭景纯氏先后发明,庶几嘉惠后学。君由是殚思十年,乃得卒业。今所传《尔雅正义》是也。然君才尤长于史,自其家传乡习,闻见迥异于人。及入馆阁,肆窥中秘,遂如海涵川汇,不可津涯。当辛卯之冬,余与同客于朱先生安徽使院。时余方学古文辞于朱先生,苦无藉手。君辄据前朝遗事,俾先生与余各试为传记,以质文心。其有涉史事者,若表志记注、世系年月、地理职官之属,凡非文义所属,覆检皆无爽失。由是与余论史,契合隐微。余著《文史通义》,不无别识独裁。不知者或相讥议。君每见余书,辄谓如探其胸中之所欲言。间有乍闻错愕,俄转为惊喜者,亦不一而足。以余所知解,视君之学,不啻如秭米之在太仓,而君乃深契如是。古人所称昌歜之嗜,殆有天性,不可解耶。方四库徵书,遗籍秘册,荟萃都下,学士侈于闻见之富,别为风气,讲求史学,非马端临氏之所为整齐类比,即王伯厚氏之所为考逸搜遗,是其研索之苦,襞绩之勤,为功良不可少,然观止矣。至若前人所谓,决断去取,各自成家,无取方圆求备,惟冀有当于春秋经世,庶几先王之志焉者,则河汉矣。余尝语君,史学不求家法,则贪奇嗜琐,但知日务增华,不过千年,将恐大地不足容架阁矣。君抚膺叹绝,欲以斯意刊定前史,自成一家。时议咸谓前史榛芜,莫甚于元人三史,而措功则宋史尤难。君遂慨然自任,尝据宋事与史策流传大违异者凡若干条,燕闲屡为学者言之。

文末章学诚发出悲鸣:

君居家孝友,与人忠信,度诸家传志所已详者,余不赘也。惟予爱若弟兄,前后二十余年,南北离合,历历可溯,得志未尝不相慰悦。至风尘潦倒,疾病患难,亦强半以君为依附焉。今君下世五年,而余又衰病若此。追念春明旧游,意气互相激发,何其盛也,而今安在哉。悲夫!(56)

《邵与桐别传》记载传主事迹的文字暂且不论,此处所引论学文字,与《浙东学术》颇有出入,非仅为邵晋涵作传,某种程度是章学诚自况,是为自己的学术最终论定。《邵与桐别传》的关键,是将邵晋涵拉进浙东阳明学的传承脉络之中,重申并强化浙东学术的观点。

《儒林传稿·邵晋涵传》取材章学诚的记载而不采洪亮吉的传文,可见阮元的眼光。阮元曾与邵晋涵直接交往,从之问学,对其学术有较多的了解,知其和章学诚有相通之处。阮元《南江邵氏遗书序》称:“岁丙午,元初入京师,时前辈讲学者,有高邮王怀祖、兴化任子田,暨先生而三,元咸随事请问,捧手有所授焉。先生本得甬上姚江史学之正传,博闻强记,于宋明以来史事最深,学者唯知先生之经,未知先生之史也。”(57)阮元肯定“姚江史学”的传统,即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甬上、姚江学者有关宋明史学的研究著述,而他认为邵晋涵得到了这种史学的真传。这与章学诚认为浙东学术以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一系为主,其长处在史学是非常接近的。所以,阮元的《邵晋涵传》采信章学诚的记载,有其自身认知的基础。

阮元与章学诚的学术主张不同,采用章学诚对于邵晋涵的记载,颇有值得玩味之处。阮元深知邵晋涵与章学诚关系密切,“素与会稽章学诚,以所蕴蓄者相知《文史通义》”,故而采纳章学诚对邵晋涵学术的归纳,有关邵晋涵主要学术观点和主要史学成就的叙述,基本都来自章学诚。而采用钱大昕所说邵晋涵“生长浙东,习闻蕺山、南雷诸绪论”,(58)也等于肯定邵晋涵是刘宗周、黄宗羲的后学。而将邵晋涵算作姚江史学即黄宗羲一系史学的传人,又何尝不是章氏的代表性见解。

阮元对邵晋涵传的安排,固然是受到章学诚的影响,不过,他并没有为邵晋涵单立正传,而是将其附于其族祖邵廷采之后,邵廷采也被阮元认定是黄宗羲的后学。在章学诚那里,“浙东”和“史学”同时归入邵晋涵传,并作为浙东学术的传人。阮元将邵晋涵纳入黄宗羲的学术传人中,不仅是对传主个人学派属性的认定,也是对整个浙东学术传承谱系的认同。

《儒林传稿》对章学诚的浙东学术说的采信不止这一处,有关邵廷采的记载也可以看到影响的印记。阮元将邵廷采作为正传人物,给予相当的重视,其中一个理由是将其当作黄宗羲的传人。《儒林传稿·邵廷采传》云:“廷采为诸生,与徐景范皆从孔当受业,又尝从黄宗羲问学。廷采初读《传习录》,无所得,既读刘宗周《人谱》,曰:吾知王氏学所在始事矣。”(59)尽管邵廷采不算经学人物,阮元还是肯定其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也很重视邵廷采。以阮元对《文史通义》的了解,从中可能得知其人其事,而将学术不同的邵廷采、邵晋涵合并立传,正是章学诚《邵与桐别传》的设想之一,阮元延续了这种取法。

此外,在《任大椿传》《周书昌传》中,阮元也采用了《文史通义》的文字。任大椿是阮元的老师,在其传记中采用章学诚的记载,说明阮元对章氏《文史通义》有超出一般的了解和非同寻常的信任。

鉴于阮元知晓章学诚的“浙东学术”说,并接受章学诚的意见,在《儒林传稿》中,将邵晋涵归于“浙东学术”的谱系,那么他将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立为正传的举动,就不能视为与章学诚意见的偶然巧合。章学诚的清代“浙东学术”尊崇黄宗羲一系学者,甚至有过分突出之嫌,将黄宗羲的学术传承做了相当程度的简化和固化。阮元承认黄宗羲一系学者的重要地位,并将其当作浙江学术的主要代表,等于是接受章学诚的“浙东学术”说及其表述。相比于江藩的《汉学师承记》,立意不同,根本没有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等人的位置,如果在不同的述学脉络中构建浙东学术,更能凸显阮元有关浙东学者记载的谱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