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六年

【經】六年春正月，寔來。（《評林》眉）《增補合注》：“不言州公，省文也。言州公之如曹，其實來魯也。”李笠翁：“淳于公以曹弱小，不足堪羈旅，故復來魯，而遂留不去，此與劉禪之不思蜀土者同。”夏四月，公會紀侯于成。秋八月壬午，大閱。（《評林》眉）《增補合州》：“周制：‘大司馬仲冬教衆庶脩戰法，名曰大閱。’書八月，不時也。”邵寶：“凡王所建皆曰大，大廟、大學之類是也。凡王所舉皆曰大，大蒐、大閱之類是也。曾謂魯可行之乎？書，責之也。”蔡人殺陳佗。（《評林》眉）俞皋：“左氏曰：‘陳厲公，蔡出也，故蔡人殺佗而立之。’然則蔡人殺佗，出於私意，而經書無貶者，善其討賊也。《公羊》以爲淫，《穀梁》以爲獵，皆臆説也。”九月丁卯，子同生。冬，紀侯來朝。

【傳】六年春，自曹來朝。書曰“寔來”，不復其國也。（《左繡》眉）合前傳，兩寫“不復”，深爲此公惜之。“紀侯大去”，經用實筆。“州公寔來”，經用虛筆。仰窺聖裁，真因物付物也。

楚武王侵隨，使薳章求成焉。（《正論》眉）庸君世主，惑於神而忽於民。虢公曰“神必據我”，齊景公曰“能事鬼神”。隨之于楚，太山之卵也，微季梁脩政之説，隨其殆乎？卒之天去其疾，則民安而神福之矣。（《淵鑒》眉）季良在而楚不敢伐隨，宫之奇行而晉即舉虞，合二國之事觀之，可以見用賢之效矣。東萊吕祖謙曰：“伯比一毁軍而納少師，譬猶置毫末之毒於其心，而使隨之君臣自勝自負、自予自奪，如輪如機，不得少息，而吾拱手以制其斃焉。雖事往迹湮，而讀者猶不知其端倪也。”水心葉適曰：“季梁、宫之奇、士會、晏嬰語略同，所謂馨香無讒慝，真古人之格言，成周典型未遠也。”臣岳頒曰：“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即孔子務民義、敬鬼神之意，爲千古立國要言。”（《左繡》眉）此是論戰第一首有主腦、有波瀾文字。後來如曹劌、宫之奇等議論，總不出此。前段“忠民”、“信神”並提，而“民餒”、“矯舉”已自側重。後因隨侯只把信神來支吾，便特提“民”字，索性説個事理單在乎成民。語語老辣，篇中反復鋪排，凡其蕩漾處，皆其警策處也。（高嵣眉）桓二年傳，“蔡、鄭會鄧，始懼楚也”，楚自此始大，楚事見傳自此始。前一段就楚邊説伯比之謀，兵機國勢，洞徹無遺。然純乎機詐作用，爲《戰國》諸策之祖。以伯比善謀，形出季梁善料，此亦左氏慣用家數。（《評林》眉）陳傅良：“楚事始見于傳，至莊十年敗蔡始見於經，蓋自熊達以上皆略不書。”（方宗誠眉）楚未見於經，而傳於桓公六年後記楚服隨、服絞、敗鄧諸事，所以原楚强之始也。（《學餘》眉）楚之不仁也，詩人所謂“荊舒是懲”者也。然其君臣皆審知彼己，又深心大力以求之，甚可畏也。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信夫！（闓生夾）此篇以楚多將才爲主。軍於瑕以待之。（孫琮旁）以戰用和。隨人使少師董成。（孫鑛眉）少師應是官名，竟不知何姓名。（《文歸》眉）胡揆曰：“一云‘求’，一云‘董’，楚詭隨侈，開口寫出傳中書法也。”孫應鰲曰：“此節事情極爲曲折，左氏敘之，曲盡其妙。”鬪伯比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於漢東也，（孫琮旁）領句聳拔。我則使然。我張吾三軍而被吾甲兵，以武臨之，（孫琮旁）再申上意。彼則懼而協以謀我，故難間也。（孫琮旁）折一筆。漢東之國，隨爲大。（孫琮旁）承協謀，再跌起。隨張，必棄小國。小國離，楚之利也。少師侈，請羸師以張之。”（孫鑛眉）語簡净，鍊法藏其中。（鍾惺眉）季梁可謂知兵矣，鬪伯比高識，又出季梁之上。（魏禧眉）數語兵機國勢，明如十指，深若九淵。而文字曲折奇勁，備極其妙，爲戰國諸策之祖。（孫琮旁）三“張”字，呼應緊勁。（《彙鈔》眉）伯比所謀，言言中要，真善於料敵。（《補義》眉）周云：“楚人最怕隨親兄弟之國，卻不知猶是第二層。羸師張之，有行跡可見，故一口喝破。”（《便覽》眉）伯比文遒勁峭拔，筆筆如山立海飛。（《評林》眉）張半菴：“伯比全以‘張’與‘羸’二字擘畫楚策之得失。”鄒訐士：“伯比揣少師若符契。”彭士望：“‘以張之’，楚與秦俱主散縱，楚不張而離之，秦張而離之，因利乘便，各用所長。”（闓生夾）謀隨爲併吞漢東諸國之本，此楚之所以强也。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評林》眉）《經世鈔》：“‘何益’，賢人足重如此。”劉知幾：“左氏於善人君子功業不書，見於應對，互章其美。如‘季梁在，何益’是也。”（方宗誠眉）記熊率且比之言作一折，伏後季梁諫之根。鬪伯比曰：“以爲後圖，少師得其君。”（《彙鈔》眉）二句言後必墮吾計中，季梁雖或見聽，不如少師得君，乃倒句法也。（《約編》眉）以伯比善謀，形出季梁善料，此亦左氏慣用家數。（《評林》眉）《經世鈔》：“‘得其君’，奸人可畏更如此。”王毁軍而納少師。（《左繡》眉）起手特詳伯比一番策畫，預爲結處伏脈。左氏於各開話頭，亦必令其彼此相顧，章法所固然耳。“懼”字伏後“懼”字，“小國”伏後“兄弟之國”，首尾一線。

少師歸，請追楚師，隨侯將許之。季梁止之，（高嵣眉）後一段，就隨邊説季梁之諫，悉情勢，明義理，修政睦鄰，從國本上講求，可當一則名臣奏疏。“成民”、“事神”本兩事，因隨侯獨言信神，故言事神全在成民。“奉牲”三排，全從事神上看出成民處。“修其三時”三句，又言平日忠民實政，側重成民一邊，與隨侯針鋒相對。“民，神之主”下，分作三排，義理融洽，機調流逸，詞句亦古茂錯綜。（方宗誠眉）奏議體。開口即道破楚之詭計，語意切至。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誘我也，君何急焉？（孫琮旁）漢高困白登，冒頓匿壯士、健馬。（《左繡》眉）開口一句喝破，此左氏慣家。臣聞小之能敵大也，小道大淫。所謂道，（孫琮旁）承“道”，一篇主意。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孫琮旁）又承“忠”、“信”。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孫琮旁）不忠、不信、不敵大。（《左繡》眉）忠民、信神，略作提挈，留于後段重講，乃養局法。（《便覽》眉）季梁文疾徐緩急，觸手紛來，自成一調。公曰：“吾牲牷肥腯，粢盛豐備，何則不信？”對曰：“夫民，神之主也。（《文歸》眉）戴文光曰：“信神只在忠民。”（《彙鈔》眉）事神之道，只在利民，故三段都重民説，且字字俱有證據，方是正詞，方不是矯舉。（《約編》眉）忠民、信神本二説，因公獨重信神，故言信神全在忠民。“奉牲”三段，就事神上見忠民處；“修其三時”三句，又言平日忠民實政，側重忠民一邊，與公意針鋒相對。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孫琮旁）信神只在忠民。（《左繡》眉）一路散散而來，到此精神團結，此常山擊中勢也，局法最能動人。（《評林》眉）《經世鈔》：“‘何則不信’，‘民餒逞欲’一語，隨侯亦無以應矣，故只將事神抵説。孟子：‘民爲貴，社稷次之。’‘民，神之主也’一語，先開其端，隨侯只要説神，季梁只要説民。”（《便覽》眉）將信神倂入忠民，雖爲公説法，實乃精理。故奉牲以告曰：‘博碩肥腯。’謂民力之普存也，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不疾瘯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潔粢豐盛。’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謂其上下皆有嘉德而無違心也。（鍾惺眉）三“謂其”，文字鄭重。（孫琮旁）數“謂其”字，鄭重。（闓生夾）文詞雅贍，而於義法無甚關聯，此必有紀載藍本，左氏愛其詞而采入之，他皆仿此。所謂馨香，無讒慝也。（孫琮旁）總上三則作收。（《評林》眉）王荊石：“奉牲、奉盛、奉酒醴，三段並祝史正辭之信，前所謂忠於民而信於神，蓋如此。”《經世鈔》：“嘉栗旨酒，嘉，美也；栗，嚴也；味美而嚴，酒之旨者，訓栗爲敬謹，非。”（《便覽》眉）四句本是一句，卻用四“謂”字，四“也”字，便有態。故務其三時，修其五教，親其九族，以致其禋祀。於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孫琮旁）應上“夫民、神之主”句。故動則有成。（《測義》夾）郭登氏曰：“季梁所謂治國之道忠以養民，似矣。若曰‘信以事神’，則果無先於此者乎？至如‘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動則有成’，夫民心和矣，而動則有成即謂之福，此事理自然之感，何待乎神之降之哉？‘國之將興聽於人，國之將亡聽於神’，季梁賢者，惜乎其言之雜而不淳也。”（《左繡》眉）整整三“告曰”，五“謂其”，又另以兩“謂”字作首尾提束，而多少各極其致，乃整齊中藏參差法。歷落生動，花團錦簇之文。三段句句將成民嵌入事神，後人側串法都本於此，今數典而忘其祖矣。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雖獨豐，其何福之有！（韓范夾）民心不和，則祭不受福。紂之棄祀，隨之豐祀，其干神怒等耳。故萬姓歌樂，勝於祝釐。君姑修政而親兄弟之國，庶免於難。”（《文歸》眉）孫應鰲曰：“文如層瀾疊嶂而又湍回阜轉，以極奇觀。”郭正域曰：“精神陡舉於前，此便是强弩之末。”（《左繡》眉）以上泛論，以下説入本位，答還公語，暗應伯比，而又與“今民餒”一段文法相配，結構之密，毫髮無遺憾也。“主”字、“豐”字，本段自爲首尾。應“國”字、“懼”字，通篇合爲呼應，亦左氏章法之大凡。（《約編》眉）補出“親兄弟之國”句，收應“棄小國”意。（闓生夾）此語點睛，揭破楚之本謀。隨侯懼而修政，楚不敢伐。（文熙眉）孫應鰲曰：“此節事情極爲曲折，左氏敘之，曲盡其妙。”穆文熙曰：“季梁能識兵勢，而其言深遠合道，可謂賢臣，使隨能始終用其言，不爲少師所誤，其能遽滅于楚哉？”（《左傳雋》尾）吕東萊曰：“嘗考鬪伯比之謀，既假毁軍之詐而中少師之欲，復假少師之請而激季梁之諫，復假季梁之重而致隨侯之懼，復假隨侯之止而增少師之慚，復假少師之寵而阻季梁之請。置毫末之毒于少師之心，而一國君臣輾轉薰染，自勝自負，自起自僕，自予自奪，如輪如機，不得少息。吾端坐拱手，不動聲色，而徐制其弊焉。雖事在陳書之簡牘〖編者按：《博議》作“雖事往跡陳，書之簡牘”〗，讀者猶不知其端倪，況於當時自墜其網者乎？”（《文歸》尾）兵謀中乃有此一段根本議論，姬周公以後無儒者，信然，信然！爻一。（《快評》尾）此左氏傳荊楚侵淩中國之始，楚雖僭王，然不過夜郎自大，于南荒中自以爲雄長耳，前此未聞其敢侵淩江漢也。窺伺已久，而得其釁，稱兵侵隨，而自求成。徘徊境上，以爲觀望。向使隨人能壯之以兵威，屈之以辭説，楚雖跋扈，亦無奈隨何也。若少師者，楚人猶悉其侈，其不可使也，明矣。以寵故，儼然膺軍國之重任，而楚人之謀遂乘間而入，漢陽諸姬從此漸盡矣。莊公十年，荊始書於經，凡此者，皆遠爲之張本也。甚矣！“懼”之一字，爲衆福之門。“侈”之一字，爲諸惡之本也。願與天下學人書紳銘座以戒之。季梁之諫隨侯，忠、信並舉，民人互陳，當日隨侯得無荒于巫祝而怠於民事乎？不然，胡爲忽及于祝史正辭也？乃隨侯獨以能信于神高自誇許，只此便是不能忠於民事之供狀。季梁於此，更不别費辭説，只就祝史奉牲、奉盛、奉酒醴之辭，一一爲之解説一遍，而神民之賓主後先判然。既不能忠於民事，則祝史之辭，無非矯舉，何以稱能信於神耶？隨侯之高自誇許者，至此亦爽然自失矣。若季梁者，可謂騎賊馬趕賊、奪賊槍殺賊者也。讀古人書，當細心以察其起盡，自能益人神智。若草草讀過，不啻嚼蠟。如此篇本爲諫追楚師，乃忽呶呶于祝史告神之辭，一往觀之，詎不迂闊而遠於事情哉？烏知其深心妙用迥出於尋常萬萬也？若季梁者，宜乎素爲楚人之所懼，而此日能動隨侯之懼也。然爲楚人之懼也易，動隨侯之懼也難，費盡苦心，究不察少師之寵，何也？（王源眉）以方張之楚，加之伯比之謀，視取隨如反手耳。乃竟不敢加兵於隨，以季梁在也，故此傳全爲季梁而作。寫伯比之謀甚奇，謀雖奇，不得逞，以季梁也。寫少師、隨侯之見甚愚，見雖愚，能不爲楚誑，以季梁也。然則寫伯比，寫梁而已。寫少師、寫隨侯，寫梁而已。梁非此傳所由作乎？讀者不可徒賞其詞調之工已也。先從熊率且比口中挈出季梁，聳拔跳脱，便有壁立千仞之勢。所謂揚之則入天，此類是也。何必贊其如何好，如何好，而後謂之贊邪？“毁軍，納少師”，的是奇計，其後少師幾以亡隨，則伯比之言，豈屬泛設而非傳中所重？第以此文論則重在梁，重在梁則梁爲主，而餘者皆賓，豈得執一論乎？楚之計，在毁軍，隨之計，在修政。伯比如許説，只爲毁軍。季梁如許説，只爲修政。然伯比之毁軍，只引出季梁之修政。雖前後意各有在，而通篇意又有所專在也。季梁之言，淳雅縝栗，結歸修政，其言有要，而詞之華，調之美，又令人玩詠不已。（孫琮總評）國所與立，惟民與神。中間“忠於民而信於神”句，乃一篇之主。然神又以民爲本，故後段言事神，都從民和説入，看得天人一理、常變一致。章法則參錯而有峰巒，敷詞則精緊而能温潤，似此鴻文，竟可上與謨、誥比烈。伯比明于情勢，季梁深于事理，一時竟有敵手。然楚能卒用伯比，而隨不專信季梁，則隨之終折而入于楚，豈非任人得失固足爲國重輕哉？（《古文斫》尾）忠於民而信於神，本是一串事，隨侯卻以祀神獨豐支吾，故一路痛發“神主於民”之義。至鬪伯比之謀，欲隨張而棄小國；季梁之諫，欲隨懼而親小國，須看他智謀所見一一相入處。（《彙鈔》尾）收句括而盡。（《覺斯》尾）過商侯曰：“‘民爲邦本，本固邦寧，忠民而信神’，乃通達國體之言。故三告皆關民上，季梁不但識兵勢，抑亦知治術矣。至後隨入于楚，或者其天亡隨乎？抑修政之言怠耶？”（《析義》尾）此傳爲八年速杞之戰張本。楚大隨小，伐隨非一次者，以漢東諸國懼楚，與隨互相倚毗。伯比之計，即漢匈奴匿其壯士、健馬以示婁敬之意。若墮入計中，則隨既敗，不得不服屬於楚，漢東諸國，可以肆其吞併，不是專爲一隨起見也。觀後此速杞敗隨之後，即盟貳、軫，伐鄖、伐絞、伐羅、滅鄧，意可知矣。季梁謂修政而親兄弟之國，庶免於難，許多用力，只討個自全，斷不敢求勝楚，以小必不能敵大，所謂知彼知己者也。全篇問答，可與宫之奇諫假道傳參看。晉欲兼取虞、虢，楚欲得志漢東，其措意同。荀息以虞公病在貪，以重寶餌之。鬪伯比以少師病在侈，以羸師驕之，其作用同。晉憚宫之奇，楚憚季梁，其先見同。及宫之奇諫，而虞公謂祀神可據；季梁諫，而隨侯謂祀神獨豐。其愚惑同。宫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於民，析義最精。其識解同。然二國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聽與不聽耳。篇中鬪伯比之言，明净簡古，人所易知。季梁之語，挈定民爲神主一句，而以告神之詞串入成民處，得未曾有。其行文如天花亂墜，爛熳迷離，令人應接不暇。細玩其中穿插佈置，針線甚密，所以爲奇。（《分國》尾）楚之羸師，能誘少師，不能誘季梁。如何匈奴示弱，白登被困，堂堂强漢，不及隨有季梁也？（《晨書》總評）徐袞侯曰：“按《史記》，楚武欲僭王號，伐隨，使隨請之。周不許，怒而自立爲王矣。桓二年，經大書曰：‘蔡侯、鄭伯會于鄧，始懼楚也。’蓋當是時，曲沃逼晉，鄭莊射王，宋督弑殤公，陳佗殺太子，亂逆紛紛。楚以爲中國無暇謀我，故得恐喝諸侯，肆力于漢東諸國耳。漢東隨爲大，親其兄弟，並力拒楚，楚無奈之何也。毁軍一計，隨幾不保，幸季梁一諫，賢于十萬師。觀其提出‘民爲神主’，得大主腦。段段破隨侯之所恃，而啓其懼。下言‘務三時，脩五教，親兄弟’，雖爲避難圖存良策，逼真聖賢大經濟，孔孟之富教，亦不外此。勿徒賞其句調之工、串插之妙也。”（《觀止》尾）起手將忠民、信神並提，轉到民爲神主，先民後神，乃千古不易之論。篇中偏從致力於神處看出成民作用來，故足以破隨侯之惑，而起其懼心。至其行文，如流雲織錦，天花亂墜，令人應接不暇。（《集解》尾）張侗初曰：“忠於民而信於神，正是修政，季梁知政本矣。‘故楚不敢伐’至後隨人入楚，豈修政之言終怠耶？”（《彙編》尾）此篇與宫之奇諫假道參看，晉欲取虢及虞，楚欲取隨及漢東，其措意同。荀息以虞公病在貪，以重寶餌之。鬪伯比以少師病在侈，以羸師驕之，其作用同。及宫之奇諫而虞公謂祀神可據，季梁諫而隨侯謂祀神獨豐，其愚惑同。宫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於民，析義最精，其識解同。然二國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聽與不聽耳。可見抗志極忠，固在人臣。而虛心下聽，尤在人君也。此即前平後側式樣。起手忠民、信神並提，自公單説信神，便斡旋到民爲神主。後從致力於神處看出成民作用，洵不易之論。而其出色，全在“告神”三段。第一段由“肥腯”句推到百姓，第二段由“豐備”句推到上能和民而民利如此，第三段補出“酒醴”，總説上下皆和。穿插佈置，針線甚密。又連用七“也”字，七“謂”字，尤如天花亂墜，令人應接不暇。（《知新》尾）媚神邀福，慢民佳兵，驕主通病。本以民神交警，迨公自謂己信，則又提出“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發揮，中間“無讒慝也”乃是教他斥遠少師，畏天保國，是何等力量！（《賞音》尾）國勢不論大小，在爲之何若耳。楚有伯比，隨有季梁，可謂英雄所見略同，果能利民以邀神福，楚雖强，其奈我何？乃未幾而速杞之戰，楚遂得志，以楚能聽伯比，而隨不能卒用季梁也。（昆崖尾）鄧葦夫曰：“章法參錯，詞致温醇。”其佈局有正有翻，其用筆有順有逆，其意思有平有串，其照應有暗有明。逐段細讀，逐句細看，變化千層，錯綜萬狀。至其理之正大，調之宕逸，詞采之典贍，又不待言。（《約編》尾）莊雅雜流麗，自是千古絶調。（嗟鳳尾）楚武初未見經，然其勢浸大，故經未書而傳已及之。此傳若就“以爲後圖，少師得君”觀之，是爲速杞之戰張本。其實鄖、絞、羅、鄧之伐，皆自侵隨之謀基之，此即楚僭王猾夏之濫觴也。季梁正論，足破伯比陰謀，乃其言不卒見信，故自取撓敗，而漢陽諸姬遂供其蠶食實盡耳。然賴其言脩政，而隨尚有以自固。賢臣爲國之福，爲鄰之憂，所關綦重，不信矣乎？若隨侯舍利民而恃事神，庸主所見，大率爾爾。季梁提出民爲神主，詳復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實際喚醒多少？讀者須觀其大要，毋徒賞其詞句之花簇也。通篇眼目在一“懼”字，懼則君不敢張，臣不敢侈，兢兢業業，克盡其道。而盡道尤在利民，故開口説“忠於民”，用一“而”字帶起“信於神”。“矯舉”二字，又見不信由於不忠，側注在民上，初不待説“民爲神主”、“鬼神乏主”而後見也。首以“懼”字從對面反揭，末以“懼”字從事外正收，中祗洗發“道”字，蓋盡道必從能懼來，其旨微矣。慕岩參評。（《左傳翼》尾）荊楚憑陵上國，蠶食兼併，總在用離。離則不協，不協則可間，而皆一“張”爲之，以其不知懼也。才懼則不敢張，而强敵許多陰謀秘計廢然而返。故楚人最怕的是隨侯親兄弟之國，卻不知猶是第二着。向使不能脩政，即日親與國，亦何能爲？季梁議論，全在根本上綢繆，“親兄弟之國”末祗一語輕帶，其識見超出伯比數倍。既曉兵機，又達治體，且比安得不望而生畏乎？立國之道，内安而後外寧，故脩政爲急。脩政之道，民和而後神福，故成民爲先。隨、楚俗多尚鬼，致力於神，是其所長。季梁開口説忠民信神，早已側串在民一邊。後因隨侯將民掉下不論，極力鋪張成民事，以見民爲邦本，舍此則政何以能脩？末帶親兄弟之國，想亦因隨侯好自張大，漢東諸國解體，故附及之，與伯比所見，正自略同。朱受谷謂：“季梁議論好、識見好、謀略好、學術好，神情意氣無一不好。”良然。伯比非不知有季梁，而所幸者少師，以邪能間正也。且比非不知有少師，而所憂在季梁，以正能勝邪也。伯比羸師之謀，亦料必爲季梁所阻，姑爲此以俟後圖耳。齊以一管仲治之不足，以豎刁、易牙、開方敗之有餘。虞廷舉十六相，所以必兼去四兇。隨無季梁，則速杞之敗，早見今日。若無少師，則楚不敢伐，又何自有速杞之敗哉？少師雖卒爲伯比所料，而此番羸師奇計，卻爲季梁不行。治識體要，言有典則，典謨誓誥後有數文字。而其波瀾之浩博，姿態之蹁躚，夏雲春潮不足喻其變，舞鶴游龍不足方其奇。日誦百過，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析觀》尾）章禹功曰：“楚之侵隨，自知不能得志於隨，故持兵於瑕地，先以薳章求成以待其報，謂隨有季梁也。隨即使少師董成主其和，鬪伯比以少師侈，而納少師故以羸師驕之。少師不察虛實，竟歸語隨侯，請追楚師，是其果侈而幾墮楚計也。則季梁之諫，不幾一言而興邦乎？不啻諫止勿追楚師，亦且立言最其關切，從‘民爲神之主’、‘先民後神’，乃千古不易之確論。又從‘神’字中看出現成作用，足以破癡人之夢。去其固恃之想而起其懼。則楚有伯比，隨有季梁，二人之識見謀猷作用之妙，真語語對針，則楚隨之存亡，止在二君聽與不聽耳。然其措詞行文，如流雲織錦，天花亂墜，令人顧視不暇，故特以爲奇。”（《補義》眉）楚人以小國離爲主，季梁以親兄弟爲賓，以成民爲主。“成民”二字，正治國禦戎大主腦，否則雖有兄弟之國無益也。故小人前一層事，正君子後一層事，而君子之大根本，衆人固不識也。如以親兄弟爲主，則季梁似隔壁之聽，且英雄料事略同，而君子小人品格天淵無以見矣。（《便覽》尾）伯比、季梁兩雄也，而關鍵全在少師。少師來而伯比獻謀，是着着殺機，開後人陰符。少師歸，而季梁進諫，是言言精理，追前聖典謨。文勢之妙，真如兩鏡引廣，淺深隨人自領。芳自記。（《日知》尾）林唐翁注云：“伐隨不單爲一隨起見，觀速杞戰後，即從事貳軫州蓼可知矣。全文只出色寫一季梁耳。”玩林氏云云，可見楚挾吞噬大欲，將于隨托始，隨使侈者董成，又與楚以隙，脱非季梁，則翦併漢陽，並不待速杞以後，觀左氏以“伐隨”起，以“不敢伐”結，意可想矣。至其寓昌偉於藴藉，則人共見之。（盛謨總評）左氏著意“忠民”邊，卻故意與“信神”並説，使人不覺。忽借“公曰信神”邊一跌，倒注“民”上，又從告神上借點忠民，然後轉落忠民正面，又從民説向神去，章法離奇錯綜，變化盡矣。自來讀者，不曾領會，左氏亦不許他領會。有起伏，有頓跌。有借點法，有倒勒法。筆筆空，筆筆活。此種妙筆，孟子之後罕有。一篇極奇文字，經選家注斷，便令讀者心眼塵封，不見左氏面目。于埜如此批出，可好不？（高嵣尾）俞桐川曰：“楚食漢陽之國，全在散其黨與。隨于諸國爲長，小國服屬，故楚欲張而離之。季梁‘親兄弟之國’句，正與伯比針鋒相對。楚之間隨，只在‘侈’字。隨之敵楚，只在‘懼’字。中間提出‘小道’、‘大淫’來作骨。‘懼’即‘道’也，‘侈’即‘淫’也。又於‘道’字中分出神、民二意，又於‘事神’上看出爲民意。道理精，針線密，無徒賞其辭之工也。”（《自怡軒》尾）中間“忠於民而信於神”句，乃一篇之主，而神又以民爲本，故後段言事神，都從民和説入。許穆堂。（《評林》眉）沈雲將：“隨有季梁，而楚遂寢兵，賢者能爲國干城如此。”（王系尾）此篇結撰完密，敘述清暢，音調流變，色澤穠麗，古文之最近時者。然其神骨高邁處，後人終莫能及。莊十四年，經始書荊入蔡，僖二年，始書楚人伐鄭。此與後伐絞、伐羅、伐隨諸篇，皆補經文所無，以爲通部結構。（武億尾）楚之間隨，只在“侈”字。隨之敵楚，只在“懼”字。中間提出“小道”、“大淫”來作骨。“懼”即“道”也，“侈”即“淫”也。又於“道”字中分出神、民二意，又於“事神”上看出爲民意，道理精湛，針線細密，勿徒賞其辭之工也。（《學餘》尾）楚滅諸姬，其陰謀不忍言。若季梁所言，則有國者所宜銘諸座右者也。文章深切著明，卻自爾雅温厚。其聲聲打入人心坎處，備《豳風》、《無逸》之菁英焉。（林紓尾）紓按：此篇制局極緊，前半豎一“張”字，正面決策，對面料敵，均就“張”字着想，無句無意不是“張”字作用。下半豎一“懼”字，與“張”字反對。見得張則必敗，懼則獲全。夫侵人之國，反先求成，雖無鬪伯比之言，已寫出楚王張隨之意。少師之來，亦正挾一張隨之意而俱來，故鬪伯比羸師之請，即已明白看出少師之囂張。因痛陳楚張三軍之弊，此第一次清出“張”字意也。惟楚盛張其軍，則小國懼滅而附隨，隨轉不張。隨不張，則楚雖盛張其軍，轉爲小國附隨之益。故欲隨之棄小國，必先張隨，此第二次清出“張”字意也。此時楚之君臣，運籌機審，勢在必勝，在隨宜敗滅。於此時，其所以不滅者，以隨之能懼也。顧文字極寫張隨，而楚師既示以羸，少師復增其侈，文勢欲拗到“懼”字意，則萬萬費力。乃忽插入熊率且比一言，提醒“季梁”二字，則楚國君臣聚謀，一時皆成瓦解。以戒懼之言，必即出自季梁之口也。大抵南人信鬼，懼鬼責重於懼人禍，左氏文章，即借鬼神寫出隨侯恐懼之意，閑閑將“張”字撇去，其中卻加無數莊論，似不關涉于嚴兵在境、籌備應敵之言。不知針對鬼神言，即步步藏宜戒懼之意。“懼”字寫得愈透，則“張”字撇得愈遠。妙在寫“懼”字正面，並不點清字面。及到“隨侯懼而脩政，楚不敢伐”句，畫龍點睛，始將全局作一收束，湧現出一“懼”字，以抵上半無數“張”字。論文勢亦不過開闔，妙在中間論祭品一節，寬綽與題若不相屬，實則步步不肯拋離，所謂遊刃有餘也。（《菁華》尾）此志楚人猾夏之始。季梁之言，看似寬泛不切，然卻是從根本上立論。伯比之謀，一一皆在季梁口中，想當日季梁告人，亦必曰“子無謂隨無人，吾謀適不用也”。“請羸師以張之”與下楚之羸，遙遙相照。楚謀之毒，全在使小國離，而季梁卻以親兄弟之國爲言，可云對症方藥。

夏，會于成，紀來諮謀齊難也。（《左繡》眉）許多事情，只一筆括之，簡甚。

北戎伐齊，齊使乞師于鄭。（《左繡》眉）此篇爲鄭忽失援出奔起本。前半敘其有功于齊，後半敘其固辭師昏，本一連事。因要將舊時辭昏類敘作陪，便索性倒插後事以隔斷之，令讀者驚其起伏斷續之不測，此剪裁之妙也。倒插郎師，雖是因饋餼帶入，卻正見忽如此自負，盡可受室以歸，而固執齊大非耦之，失策爲已甚也，是絶妙逆跌法。（《評林》眉）楊慎：“北戎伐齊，乞師於鄭，求戍於諸侯，則戎患猖獗甚矣。向非桓公之伯，燕、齊其皆爲戎乎！”〖編者按：凌稚隆作金履祥語。〗鄭大子忽帥師救齊。（闓生夾）突曰公子，忽曰太子，亦是着眼之處。六月，大敗戎師，獲其二帥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獻于齊。於是，諸侯之大夫戍齊，齊人饋之餼，使魯爲其班，後鄭。鄭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師。（方宗誠眉）前段因班餼後鄭，鄭忽怒，帶敘後來郎之師一段。

公之未昏于齊也，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大子忽。（《左繡》眉）後兩段是兩對格。兩“請妻”、兩“辭”，兩“人問”、兩“太子曰”，乃至兩“我”，一“《詩》云”，一“民謂”，無不兩兩相對。君子語與結句一斷一收，又恰成片段。似此剪裁，直如天造地設者。大子忽辭，人問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詩》云：‘自求多福。’（韓范夾）後世求婚之道，當准諸此。在我而已，大國何爲？”君子曰：“善自爲謀。”（《測義》夾）愚按：鄭忽蓋大言無當者，祭仲一執，遑遑出奔，恐後多福，奚自求之？雖然，與其受昏而當魯桓《敝笱》之刺，寧其有突之逐哉！此又天之所以幸忽而禍桓也。（《左繡》眉）兩節中間，忽著君子斷語作頓挫，使下文斷而復起，絶妙間架。（《評林》眉）王陽明：“赤繩之約，悉由前定。故忽之再辭，亦天也，非果卓有定見而然。”按：鄭忽之怒在今年，郎之戰在十年，插入“故有郎之師”五字，以示鄭忽之怒深在今年。又：“公之未昏”數句，述前年事，以示鄭忽再失齊昏。（闓生夾）詳記此事，惜昭公之失國也。而用意處並不明言，故爲微妙。大抵左氏妙處多是此種。及其敗戎師也，齊侯又請妻之，固辭。人問其故。大子曰：“無事于齊，吾猶不敢。今以君命奔齊之急，而受室以歸，是以師昏也。民其謂我何？”（《評林》眉）石星：“忽兩辭齊昏，可謂有超人之見，及其爲君，則逐于祭仲，弑于高渠彌，又何庸劣如此乎？始終若二人焉，吾惜之。”《經世鈔》：“勞民出師，而己以成昏，民必怨其勞衆自利，故曰‘民其謂我何’。”遂辭諸鄭伯。（孫鑛眉）敘事簡而有態，但兹二事後各見本條中，則此處可刪。（鍾惺眉）此論卻有識，處功名之際宜法此。（《快評》尾）此傳以鄭忽前後二事，連環鉤鎖，敘作一處，見其顛倒錯亂，爲他日失國出奔張本。鄭忽昏於大國，此固揆於禮而無傷、度于事而有益者也，乃忽以齊大非耦爲辭。夫小國之不可昏於大國也，從未聞有此制。若此，則王姬不當下嫁公侯矣。鄭忽者，矯情於譽之人也。君子曰：“善自爲謀。”此非君子實有此言，乃左氏描寫鄭忽胸中，以爲天下君子必以己爲善，自爲謀者矣。夫昏于齊也，外可以結大國之援，内可以已三公子之亂。忽以大小不耦辭之，則鄭忽似一謙恭退讓守分自卑之人矣，乃於北戎僥倖獲捷，輒妄自尊大。魯爲之班而後鄭，蓋守王制也。鄭固伯爵，而欲以微功紊之耶？一怒至於興兵構怨，所謂自求在我者，何在哉？夫昏于齊，有益於己，有利於國，而無害於義者，卻偏有許多辭讓。及至當守分處，又偏生頭出角。左氏敘於一處，見鄭忽之爲妄人，他日失土出奔，未可專罪祭封人也。嗟乎！鄭莊一世梟雄，而有子若此，亦奈之何哉？（《統箋》尾）魯齋朱氏曰：“《詩》鄭國風《有女同車》序云：‘鄭人刺忽之不昏于齊，卒以無大國之助，至於見逐。’又按，左氏曰：‘善自爲謀。’其載祭仲之言曰：‘必取之，君多内寵，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與《詩序》之言實相表裏。然此皆以成敗論是非也。惟東萊吕氏云：‘忽得之於辭昏，而失之於微弱。使其不辭而娶文姜，則拉脅之禍，不在魯而在鄭。’誠哉，是言也！”（魏禧尾）吕祖謙曰：“人皆咎鄭忽辭齊女不能依大國以自固，殆非也。使忽不辭而取文姜，則彭生之禍移于鄭矣。”魏禧曰：“衰族而取巨室，貧士而取富家，不爲婦女所陵者，鮮矣。司馬温公曰：‘嫁女嫁勝己者，取婦取不如己者。’此真老於世故之言，結昏者不可不知。然連姻强族以自固，亦有時可用者。魯仲連曰：‘所貴乎天下士者，能爲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鄭忽辭昏、信陵君令趙王不忍獻五城，居成功者，不可不知此二事，皆足爲法。”彭家屏曰：“諸侯一取九女，一國嫁女，則他國……所豔稱而能斷然辭之，不爲所動，夫亦何可以後日之不終，而貶其前事之美歟？”（《分國》尾）忽辭齊婚曰：“在我而已，大國何爲？”彼借援大國，約爲婚姻者，真奄奄無氣也。再曰：“是以師昏也。”“辭以父命”，不假父命受，而假父命辭，忽真賢哉！嗚呼！魯桓昏于齊，致彭生之禍，身之不保，何有于國？忽辭昏而文姜之禍不及，自求多福，語足徵焉。而詩人以狡童刺之，謂其但知自謀，悮矣！（《左繡》眉）“無事于齊”，抱前段。“君命奔齊”，繳首段。數句收拾通篇，用筆細密極矣。（昆崖尾）正傳作兩截敘，横插追敘一段於中，此古人斷續離合之妙。不如是，文便板樣。正傳敘而不斷，卻倒置斷句於追敘後，蓋正傳之意錯綜互見矣。然而用筆何其變化不測也？追敘之後，接入正傳。正傳之中，又以追敘事夾襯，回環繚繞，無限煙波。（《左傳翼》尾）鄭忽救齊，大敗戎師，此正傳也。爲其有功，復請妻之，此餘波也。因今日之固辭，追敘舊時辭昏，是帶補法，亦陪襯法。傳意原不以兩事對埒也。賓主不分，那足與論古人文字耶？中間帶敘班饋後鄭、致有郎師一事，而始終本末具備，錯綜參伍，筆法之奇變至矣。按：後傳忽似以失强援而喪國，然娶妻以德不以色，豈資婦家兵力以爲兄弟争國計耶？“在我而已，大國何爲”，實千古正論也。不然，魯桓結援大國，何中冓之醜，至不可道，反以此隕其命乎？左氏於忽有予詞者，所以爲魯桓羞也。劉繼莊謂：“忽昏于齊，無害於義，偏有許多辭讓。乃於北戎僥倖獲捷，輒妄自尊大，一怒興兵。左氏敘作一處，見其顛倒錯亂，爲他日失國出奔張本。”不知忽辭齊昏，非謙恭退遜，矯情干譽，總是自負其勇，見多福在我，無假强援，所以不肯守分循禮。一觸其怒，即便生頭出角，前後病痛祗一般，非倏謙倏敖，作兩截人也，細玩自知。（高嵣尾）鍾伯敬曰：“兩辭齊昏，可謂有高人之識。及其爲君，則逐于祭仲，弑于高渠彌，又何庸劣如此乎？始終若兩人焉，吾惜之。”桓十一年傳，祭仲諫昭公辭齊昏，曰：“必取之，君多内寵，子無大援，將不立。”傳此以見昭公失强援而喪其位，爲十一年出奔張本也。然觀前段辭昏之詞，識見絶大。後段辭昏之辭，議論極正。亦豈可存勢利之見，以成敗論哉？正傳作兩截敘，横插追敘一段於中，此古人斷續離合之妙。追敘後下一斷語，入正傳則敘而不斷，蓋錯綜互見法。追敘之後，接入正傳，正傳中又以追敘事夾襯，回環繚繞，無限煙波。（王系尾）前二段，爲十年郎之師作案。後二段，杜謂忽辭昏而失大援，爲十一年出奔作案。（方宗誠眉）後段因忽敗戎師，齊侯請妻，固辭，而先夾敘前此鄭忽辭昏一事。此篇若節去“故有郎之師”一句及“公之未昏于齊”一段，前後原可相接，但覺平順，中間插入“故有郎之師”及“公之未昏于齊”一段，文境乃突兀變化。

秋，大閱，簡車馬也。（美中尾）周息園曰：“武不可弛，亦不可黷。蓋忘戰必危，臨事而倉皇，《春秋》所以譏‘大閱’。好戰必疲，無名而勞毒，《春秋》所以譏‘治兵’。”

九月丁卯，子同生，以大子生之禮舉之，接以大牢，卜士負之，士妻食之。公與文姜、宗婦命之。（韓范夾）適子之生，儀備典舉。周禮在魯，於此亦可見矣。（《左繡》眉）中間議論整整排寫五層，而一句起，一句轉，一句束，章法絶奇。一因後排寫，併起處敘事亦排三“之”字以配之。而結句短峭，亦與中三單句相配，無一筆龐雜者，可以悟鍊格之法。（《評林》眉）按：莊二十四年杜注曰：“宗婦，同姓大夫婦。”《周禮·天官》：“世婦掌祭祀賓客喪紀之事。”

公問名于申繻。（方宗誠眉）奏對體。上詳命名之法，下言名之所當謹。對曰：“名有五：有信，有義，有象，有假，有類。以名生爲信，以德命爲義，以類命爲象，取於物爲假，取于父爲類。不以國，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隱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幣。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左傳雋》眉）黄震曰：“到此更進一步，愈精愈密。”（《補義》眉）横插二語爲通篇主腦。故以國則廢名，以官則廢職，以山川則廢主，以畜牲則廢祀，以器幣則廢禮。（《左繡》眉）於當名者，只申説一遍。於不可名者，卻申説兩遍。知其所不可名，而所名者不出五者之中矣。此透寫反面之法。

晉以僖侯廢司徒，宋以武公廢司空，先君獻、武廢二山，是以大物不可以命。”（《左傳雋》眉）張之象曰：“命名旨趣具見，亦以見古人重諱之原。”（《彙鈔》眉）連用數“以”字，又連用數“不以”字，又連用數“以”字，排布錯落，如大珠小珠。（《左繡》眉）得此三證，氣方厚，色方濃。文貴典贍，無古今一也。詘然而止，恰與起句首尾相應，氣局渾成。（《評林》眉）孫應鰲：“命名旨趣具見，亦以見古人重諱之原，蓋諱名之禮自周人始。”按：《禮·内則》云：“不以隱疾。”鄭玄注：“諱衣中之疾，難爲醫也。”（方宗誠眉）“隱疾”句無用解釋，“畜牲”、“器幣”二句，引周人“以諱事神”證之，故末不再引證，文法參差歷落。（《學餘》眉）字字典則，故厚而不厭其排。公曰：“是其生也，與吾同物，命之曰同。”（文熙眉）汪道昆曰：“議論妙品，‘名有五’以下章法。”（孫鑛眉）故實可取，文太方太實。（王源尾）命名有五“以”，因有六“不以”。“以”，主也。“不以”，賓也。主則五，賓則六。而五“以”中，僅三言“以”，而變文言“取”，筆已錯綜。乃於六“不以”下，突起諱名，奇文折出“不以”而“以”者五，反筆也。又僅舉其五而遺其一，及引證晉、宋、魯三廢，又僅應其二，而遺其三，可謂錯綜盡致者矣。通篇“以”字二十有一，而變化不同。“命”字有五，而首尾一貫，鎔鑄固非有跡，經營豈曰無心？（魏禧尾）魏禧曰：“合‘成師’、‘子同生’二篇觀之，知命名不可苟如此。今人于子孫之名，常取日用、器物口語易犯者。不知今日彼爲子孫，我可以隨斥其名。他日彼爲祖父，其子孫何以諱乎？褚先生曰：‘制宅命子，足以觀士。’信哉！”（《分國》尾）桓無父無兄，何有於子？而鄭重若此，其心以子文姜出，而姜係齊自出，畏故也。《詩》曰：“永錫爾類。”桓本弑兄之賊，以同日生，取義於類，永錫之義，恐不如此。況桓嘗自言：“同非吾子，齊侯之子。”嗚呼！焉得同？（昆崖尾）段段疊排，層層變幻，又一創格。純用疊排矣，忽插“周人以諱”一句，横盤中間，承上起下，筆力千鈞。如連岡接嶺之中，矗起怪峰，嵯峨兀岸，分外聳觀也。結只“大物”一句，老極横極，亦有衆滙奔流一障便住之勢。文境拉拉雜雜，如聞密雪碎玉之聲。重重疊疊，如睹湧浪翻雲之狀。正面只一段，反面遞衍三層，詳略不測。（《左傳翼》尾）命名有五，突接六“不以”，以名於生前，終將諱之也。透寫必諱之實，而所名不出五者可知矣。看似兩橛，其實以後段發明前段，究止一義。“以”固爲主，“不以”亦非賓，或多或少，離奇遒峭。若板對到底，則土木形骸矣。魯十二公，唯莊係正嫡，故大書於冊。觀以太子生之禮舉之，何等鄭重！一命名且不肯苟，而況其他？胡文定謂：“書子同生，所以明與子之法，正國之本，防後世配嫡奪正之漸，垂訓之義大矣。”甚爲有識。或乃舉《穀梁》“同非吾子”之説，以爲笑柄，何其誕也？聖人刪《詩》，于齊則曰“甥”，《春秋》于魯則曰“子”，豈得以文姜有淫行而絶公于魯乎？天下只有是非兩途，必去其非而後歸於是，此窮理精義之大端也。故言“以”，必兼説“不以”。“以”者五，詳其實，用略筆。“不以”者六，詳其實，用詳筆。六者之中，去“隱疾”不注，以其不祥，不待諱而後廢也。舉所廢故實，又但舉官與山川二者，而他則否，非無可舉也，悉數之則呆。文有增減，亦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也。此古人行文之變體，亦行文之定體。《咀華》謂：“説禮文字，恰似三《禮》，又無注疏氣。”得其精矣。（《日知》尾）不見其排，只見其厚。（高嵣尾）俞桐川曰：“發命名之義，古甚、質甚、核甚！議論凡五層，不見其板。信、義、象、假、類，有賓有主。五‘廢’字，承六‘不以’，去‘隱疾’一段，文字錯綜。子生之爲嫡長，首敘典禮，是子生之義。後因命名推論，有本有原，點出‘同’字，一絲不漏。合成師篇觀之，命名之不可苟如此。古人云：‘制宅命子，足以觀士。’是或一道也。段段疊排，層層變幻，又一創格。純用排調，不見其板。忽插‘周人以諱事神’二句，横盤中間，承上啓下，筆力千鈞。”（《評林》眉）鍾伯敬：“莊公名同，而孔子作《春秋》不爲之諱，蓋聖人諱固不爲此齷齪苛禮，如後世諸臣之所以尊君也。”（王系尾）《穀梁傳》：“疑，故志之。”時曰：“同乎人也。”朱子曰：“桓三年，夫人姜氏至自齊，六年子同生，十八年，桓公乃與夫人如齊，則莊公誠非齊侯之子矣。”（《學餘》尾）《公》、《穀》解經，惡桓也。左氏舉禮，則幸周公之有後也，吾以左氏爲能見其大矣。其詳命名之義，又秩然見典物之不可違焉。（《菁華》尾）魯桓在位十八年，無一善可稱，獨此舉差强人意。文姜歸魯三年，而子同生，十有五年如齊，年月昭然可考，斷無吕嬴牛馬之嫌，得此一篇，可以破《公羊》“同非吾子”之妄。“周人”二語，爲一篇主意，卻於中間插出，文法絶妙。（闓生夾）記子同生一節，文極鄭重，所以明莊公之實魯胤也，與詩人“展我甥兮”一語同指。宗堯按：“此節謂同實魯之公子也。”

冬，紀侯來朝，請王命以求成于齊，公告不能。（《左繡》眉）何不即因魯求成，而假寵王命爲？公告不能，直寫出他袖手白眼一種神理來，白描聖手。（《評林》眉）卓爾康：“杜謂公無寵於王，故告不能。然明年王使主紀婚矣，何言不能自通也？當繇齊欲滅紀，魯與齊好，不敢顯言爲紀求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