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诸民族
欲写早期罗马的历史,首先面对的就是文字史料的缺失问题。事实上,现存史料中既无早于公元前3世纪末的文字记载,亦无奥古斯都时代以前的连续文字记载(有关罗马人历史写作传统的讨论见第十章)。有关早期罗马的文学传统中,最严重的弱点恐怕就是冷酷无情的罗马中心主义。在波利比乌斯(Polybius)之前,诸如亚里士多德之类的希腊作家偶然意识到了罗马的存在,这类史料有些或直接、或因被后世作者引用而得以保存下来。但埃特鲁里亚人(Etruscans)的历史记载及其他当地传统却荡然无存。因此,要从种族构成、社会经济结构、政治组织、宗教、语言以及物质文化等诸多方面把握意大利民族间的巨大差异,乃是极其艰难的任务。在罗马成功征服并同化的民族之中,不仅有拉丁人这样的与罗马毗邻且有亲缘关系的民族,也有一些与罗马人截然不同的异族。
意大利最独特的族群是希腊人,他们的殖民地位于意大利南部,沿着海岸从库迈(Cumae)延伸至塔伦图姆(Tarentum)。希腊人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在意大利建立自给自足型城市,他们使自己的领土在各个重要领域都成为希腊世界的一部分。然而从公元前5世纪开始,越来越多的希腊殖民地成为内地山区民族袭击征服的目标。半岛脚尖地区是布鲁蒂亚人(Bruttians),半岛脚跟地区是卢卡尼亚人(Lucanians),再往北则是萨莫奈人(Samnites)——这个民族由形形色色的小部落构成,其中包括罗马东面的马尔西人(Marsi)。所有这些民族都处心积虑地想控制山下的富饶土地,掌握沿海地区所积累的财富。他们的征服也远非简单的“接管与蛮族化”。
这些内地山区民族的语言都很相似,学者们称之为“意大利语族”(Italic),实际上,这些民族也自认为相互之间在历史上有着亲缘关系。再往北,沿海地区是拉丁人,内陆地区是萨宾人(Sabines)与翁布里亚人(Umbrians)。萨宾人与翁布里亚人的语言同样属于意大利语族,但他们的历史与南方的山地民族有所不同。相传,萨宾人与拉丁人在罗马建城过程中皆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这两个民族的历史也总是相互交织,联系密切。不过,还有一个地区无论对罗马还是对翁布里亚都有着重要影响,这就是埃特鲁里亚。自公元前8世纪以来,内部的演变与外部主要来自希腊的影响相互作用,结果在埃特鲁里亚地区发展出先进的城市文明。不过埃特鲁里亚人的语言既非希腊语,亦非意大利语。尽管埃特鲁里亚各城市一直是相互独立的政治实体,但埃特鲁里亚文明基本上是同质的。
早期的翁布里亚文明完全模仿埃特鲁里亚文明,只是相对逊色,埃特鲁里亚文字则被用作翁布里亚语言的书面表达形式。然而,在罗马,历史进程却有所不同。周边山上的村庄以中央的广场(Forum)为连接纽带,在公元前6世纪发展为一座单一城市。类似的演进也发生在其他拉丁共同体的建立过程中,比如加比伊(Gabii)与普雷内斯太(Praeneste)。古风时代拉丁姆(Latium)地区的物质文化与埃特鲁里亚有许多共同之处,但不论在文化上还是政治上,罗马都从未降低到埃特鲁里亚人附庸的地位。
康帕尼亚(Campania)的历史则更加复杂。其沿海地带有一些希腊城市,其中最重要的是库迈和尼阿波利斯(Neapolis),它们同以卡普亚(Capua)为基地的埃特鲁里亚人势力在古风时代末期与古典时代一直共存。公元前5世纪萨莫奈人入侵,占领了当地的所有埃特鲁里亚城市,希腊城市中亦只有尼阿波利斯幸免。但萨莫奈人的到来并未摧毁康帕尼亚地区业已萌芽的文明,只不过使得萨莫奈人成为当地新的统治阶层。公元前4世纪,罗马将康帕尼亚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一进程大概是罗马共和国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历程。
比较了拉丁姆与康帕尼亚间的差异之后,再对皮克努姆(Picenum)和阿普里亚(Apulia)进行比较是颇具启发性的。意大利语族群的分布从北部的翁布里亚人延伸到南部的布鲁蒂亚人,但皮克努姆与阿普里亚两地的居民与这些民族鲜有共同点,而且因为与希腊世界保持着联系,这两个地区都有了一定的发展。这里所说的希腊影响的来源,在皮克努姆是过往的希腊商人,在阿普里亚则是希腊城市塔伦图姆。皮克努姆物质水平一直相当落后,多数人无法识文断字,亦少有城市化的迹象。阿普里亚尽管出现了一些本地城市,但在公元前4—公元前3世纪之间,整个阿普里亚地区似乎处于南方希腊城市的文化与政治潮流之外。
与民族差异同样存在的,是经济与社会结构方面的巨大差异。希腊殖民地当然是完全成熟的“城邦”(poleis),而且埃特鲁里亚人的维伊(Veii)和卡普亚,以及拉丁人的罗马和普雷内斯太一类的城市,也很显然在诸多方面与希腊城邦类似。但意大利中部大部分地区直至西塞罗时代尚无城市出现。这些地方的基本格局是分散的村庄与农庄,并且这些居民点往往位于一座山顶堡垒的保护范围之内,一旦发生战争,居民便可以前往那里避难。然而堡垒绝不是用来长住的,事实上,它们也不承担任何城市才有的政治与宗教职能。皮埃特拉邦丹泰(Pietrabbondante)遗址为我们提供了当地定居格局的清晰范例,那里有萨莫奈人最大的圣所,该圣所也兼做会场,整个建筑位于开阔的山坡上,山顶上是一座堡垒,圣所与堡垒中皆未发现人类定居的痕迹。
然而,不能因为此处没有城市就推测这里没有固定的农业活动。希腊城邦很自然地会从本地居民的自由农民阶层中招募军队,实际上罗马也是这么做的。早期意大利其他共同体的状况想必也是如此。因为罗马征服意大利的过程中的诸多战役都是罗马重步兵与对方重步兵的较量,而重步兵的存在则证明了自由农民的存在。埃特鲁里亚的状况也必定如此。不过我们所掌握的史料只谈到埃特鲁里亚人中的农奴阶层。有一种解释是:埃特鲁里亚社会类似于斯巴达,统治者不是贵族,而是由类似希洛人(helots)的农奴所供养的重步兵阶层。萨莫尼乌姆(Samnium)的状况肯定也一样,尽管相关史料让人留下了萨莫奈居民是牧羊人的印象。实际上,一个人如果不仅仅是浏览地图,而是去意大利实地旅游,他会一次又一次经过片片丰饶的土地。这类土地地势很高,适于耕作,并且确实从远古时代起就有人耕种,但并不是说这里就没有牧羊人。意大利的气候主要分为两季——干燥的夏季和寒冷潮湿的冬季,地貌则包括河流、沿海平原以及高山。这些气候与地理因素决定了当地养羊业具有跟地中海其他地区相同的特征。这种畜牧方式包括夏末至春季在低地牧场——往往是在谷物收割后的农场上放养,而炎热季节的放牧场所则是依靠融雪提供水源的高山草地。此种畜牧模式被称为迁徙式畜牧,可能仅仅是在单个山谷的山坡上下移动畜群;也可能意味着长距离的移动,比如政治条件许可时,冬季在阿普里亚的牧场,夏季则前往亚平宁山脉中央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