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5章 裴俊(下)
乌鸦发出沙哑的声音,盘旋在旷野之上,仿佛预示着这里即将会有一场生死对决。
面对斗魁的挑衅,在这空旷无人的地方,裴俊别无选择。
“赢了你就会放过他们,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如果你能将剑放在我的脖子上,即使我不愿意也要放了他们,不是吗?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一个人逃走。”
裴俊手握青霜宝剑,做好迎战的准备,他对自己的剑术还是十分自信的,只是担心眼前这群人言而无信。
裴俊问道:“你不肯一回合定胜负,那每回合怎样算你赢呢?”
斗魁答道:“这个简单,比如我会告诉你,第一剑,我会划伤你的腹部。”
裴俊冷笑道:“说出来的话,就不可能刺中了啊!”
“是吗?”
斗魁举起手中的剑,剑虽未出鞘,却摆出了进攻的架势。裴俊则拔剑以迎敌。
斗魁率先发起攻击,快步上前瞬间拔剑,一剑甩出,正划向裴俊的腹部,这一剑速度极快,角度刁钻,裴俊既不能向上跳跃,也不能向下闪躲,裴俊的身体几乎是自觉反应,向后仰翻在地,顺势翻滚,继而起身,这一剑几乎是擦着裴俊的身体划过,这一极限躲闪,一般人可是做不到的。斗魁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裴俊则惊出了一身冷汗。
裴俊毫不示弱,猛然飞起回以一剑斜劈,这一剑速度与力道都十足,斗魁反手撩斩,以同样的力道将这一剑挡下,两个人的剑拼在一起,一时间势均力敌。但裴俊是正手向下挥剑,斗魁则是反手向上撩斩,斗魁要比裴俊使出更多的力量。
斗魁嘴角微微一笑,足下一转,换过身位,裴俊见势不妙,及时收回剑势,极力向后躲避,与此同时,斗魁的剑也横扫而来,虽然斗魁的这一剑又扫了空,但斗魁并没有止住动作,而是剑尖指向裴俊的腹部疾行前刺,裴俊几乎以同样的速度疾步后退,如同猫抓老鼠的游戏一样,斗魁的剑尖始终与裴俊的身体保持半步的距离。突然,斗魁足下加力向前大跨一步,变前刺为横扫,裴俊的身体再一次自觉地翻身躲闪,这一次裴俊不再缠斗,而是与斗魁拉开了一些距离。
裴俊喘息着,感觉腹部一阵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腹部不知何时被剑划开了一道口子,伤口虽然不深,但流出的红色血液已经浸透了衣襟。
“第一回合,你输了。”
马车上的车夫被杀死了。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剑?是最后那一击吗?还是开始的那一击?裴俊根本没有看见那一剑。裴俊知道眼前这个对手很强,是自己遇见过的最强的一个,但是他对自己的剑术向来十分自信,这一次也绝对不能输。
斗魁道:“第二剑,我会划伤你的脸。”
裴俊道:“这一次,我会斩断你的手臂!”
斗魁道:“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算你赢吧!”
裴俊盯着斗魁,脚步慢慢向左移动伺机寻找机会,他发现只要自己再向左移动一步就是斗魁反手的死角,这是一个很大的破绽,裴俊相信只要自己的步法和剑够快,就一定能够刺中他,即使一剑不中,再补的一剑也一定能够刺伤他。
裴俊做出向右移动的假象想骗走对手的重心,终于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斗魁的重心落在了左脚上,裴俊迅速地向左迈出一步,继而向斗魁的右侧刺出雷霆一剑,这一剑的锋芒不仅在于速度,更在于角度,眼见斗魁无法格挡也无法躲闪,却不料他侧身一倒,以单手撑地,险避了这一剑,裴俊紧接着一记劈斩,斗魁顺势凌空扭转身体再次躲过。
裴俊移步换位,同时反手斩杀过去,斗魁挂剑来挡,一剑、两剑、三剑,裴俊步步紧逼,斗魁且战且退,裴俊横扫一剑,斗魁向后一跃,裴俊趁势举剑刺去,不料斗魁一个漂亮的旋身挥剑,避开剑的同时一剑扫向裴俊的脸,裴俊及时止步,但是右眼的眼睑还是被剑刃划破了。这一剑来的极快,快到裴俊的眼睑被划破时眼睛都没有反应过来。
血从裴俊被划破的眼睑处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脸。
“第二回合,你又输了。”
马车上一名婢女被杀死。
裴俊开始喘息起来,他知道不是错觉,斗魁的剑更快了,如果刚刚那一剑再低一点,对手就会被自己的剑刺中。果然,自己的剑术远不是天下无双。
此时裴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这个人是秦婴,裴俊终于理解了秦婴说的话。“每一次拔剑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自己以前从未想过拔剑的意义,错的人是自己,那个傲慢的人也是自己,嘴上说着在追求强大,其实从未把任何一个对手放在眼里,因为傲慢,自己再也没有学到过新的东西,从未向前踏进一步。
裴俊看到远处马车上只剩下自己的妻子司马姝和怀中的婴儿了,司马姝抱着孩子望向裴俊,眼中惊恐万分。裴俊看着妻儿,心中有些着慌,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输,接下来被杀的就是她们。裴俊的心开始动摇,他生平第一次开始对死亡产生了恐惧。
斗魁道:“看到你的妻儿,所以开始恐惧了吗?这一次,我会斩断你的手臂!”
裴俊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然后左手反手持短剑护在胸前,右手正手握住长剑,用剑尖在地上划出了一道界限,那是裴俊出手的最远距离。这一长一短的两把剑握在裴俊的手里,显得十分怪异,从来没有人这样用过剑,看似破百出,又看似毫无破绽。
“我从没见到过有人这样用剑,你真的可以同时驾驭这两把剑吗?”
“人总要去学习新的东西,才会变得更强!”
斗魁点点头说道:“那这一次你先出手?你不攻过来了吗?那我要攻过去了!”
斗魁大踏步攻向裴俊,就在斗魁的左脚踩在地上的那条线时,裴俊与斗魁同时出手,两把长剑在空中砍在了一起,在旷野中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斗魁的剑被砍断了,二人似乎都没有想到,裴俊很快反应过来,踏步向前,同时左手挥舞短剑,直奔斗魁的颈部划去,裴俊以为得手,结果却是斗魁的残影,斗魁虽然躲过这一剑,手臂却被划伤。
裴俊抓住时机,瞬间发力飞身杀向斗魁,双剑配合如行云流水,让人应接不暇,斗魁边退边战,极力躲闪,这一回合,两个人的剑术、身法都很快,裴俊的剑已经用到了极限。
裴俊脸上的血不知何时飞溅到眼中,裴俊不得不停下攻势,擦拭一下右眼,就在他喘息片刻时,斗魁的手下扔给斗魁一把长剑,斗魁飞出手中的断剑,同时一跃而起凌空接住长剑,就在裴俊挡开飞来的断剑时,斗魁瞬间拔剑砍向裴俊,又是“当”的一声,两把剑又砍在一起,这一次斗魁的剑没有断,裴俊因为单手握剑,力量上渐渐不敌,迫不得已后撤一步,但是肩膀还是被砍中,留下一道伤口。
“还是慢了一步吗?”
虽然是初次尝试,但是裴俊知道自己完全可以驾驭这两把剑,他对短剑和长剑都有独到的理解,如果能早一点突破自己,认识到这一点的话,他对两把剑的使用会更加完美,虽然是初次尝试,但是现在已经不允许自己犯一次错误。
斗魁叹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
“天下间除你以外,恐怕没有人会这样用剑了,如果你死了,这个绝技也就消失了。”
“我并不觉得可惜。”
“哦?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我看清了,天下高手比比皆是,无论我是胜是败,都会有更强的人存在!”
斗魁笑了。
“从一开始的傲慢到现在变得谦卑,你已经变弱了,强者是不应该谦卑的。”
“那说明你还不是强者啊!”
“是吗?弱小而又无知,那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强者吧!”
斗魁收剑入鞘,慢慢走向裴俊,在距裴俊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二人凝神聚气,对视良久,裴俊感受到了斗魁的气势正将自己吞噬,这使他的内心变得慌张,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失常,他想平复自己的内心,但却怎么也做不到。
裴俊知道接下来的一剑将决定两个人的生死。
乌鸦在天空鸣叫,两个人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忽然间,远处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裴俊眉头一皱,片刻分神,斗魁瞬间拔剑,一剑砍向裴俊,刹那的迟疑使得裴俊的剑变慢了,二人错身而过,裴俊左手手臂被斩断了。
“第三回合,你还是输了。”
远处,驺虞骑的士兵从司马姝的怀里夺过婴儿,高高举起,准备杀掉。
“不!不!不要!不要!住手啊!”司马姝顾不得自己的性命,歇斯底里般哭喊着拼命扑向自己的孩子,司马姝趴在地上,将孩子藏在了身下。
眼见自己的孙儿将要被杀,裴楷大喊道:“住手!”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裴楷。
裴楷道:“我裴氏在河东有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加上我一条老命,不知道够不够,换他们一命!”
斗魁皱了皱眉头道:“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加上你的人头,你真的愿意?”
“愿意!”裴楷回答的毫不犹豫。
“可是,我不愿意。”
“也许你没明白,杀了我们给你带来的奖赏并不能比得上这万两黄金。”
“我当然明白,我要的既不是奖赏,也不是黄金。”
“那你要的是什么?”
“我要的是整个中原!”
一把剑插在了司马姝的身上,孩子也没有了哭声。
司马殊痛苦地张着嘴,久久不能合拢,她想最后看孩子一眼,把头埋在了怀里。
裴俊看着自己被斩断的左臂浑身颤抖,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也明白了自己和斗魁之间的差距。他没有哭,他生来就不会哭,裴俊此时精神濒临崩溃,感官近乎全失,“痛不欲生”已经不能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这就是自己一直渴望的生死对决吗?”裴俊眼睑处流出的血淌在脸上,他眼中的斗魁开始变得模糊。
剧痛过后,黑暗逐渐笼罩他的全身,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听不见、也看不清,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这一切,同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仿佛别人都在现实里,只有自己正在坠入幻境之中。即将失去一切的打击,以及对自己剑术自信的打击,促使他的精神在瞬间崩溃,一个精神崩溃的人,世界在他眼中也就崩溃了。
斗魁在等裴俊起身拿剑。
“没想到你的妻儿同时被杀死了。现在的你终于知道什么是强大了吧!”
裴楷祈求道:“放过我的儿子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哦?”斗魁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楷,“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
“我要你跪下来求我,只要你双膝下跪,也许我会饶过你和你儿子一命。”
“你想羞辱我?”
“命都要没了,还在乎羞辱吗?”
“你可以砍下我的头,但是我裴楷绝不会向你下跪。”
“为什么呢?我并不是想羞辱你,我只想改掉你们的习惯。”
“习惯?什么意思?”
“身为弱者,你们的习惯是鞠躬作揖,而我们的习惯是,弱者要给强者下跪。”
“你难道不知道南揖北跪?跪,是胡人的习俗!”
斗魁嘴角微微一笑。
“你说的没错,而我就是胡人!”
“你是胡人?”
“没错,我是鲜卑人。”
裴楷万万没有想到驺虞骑的首领竟然是一个鲜卑人,一种不安的直觉涌上心头,他敏锐地嗅到了背后的危险和阴谋。
“难道整个驺虞骑都是胡人?”
“是。”
“鲜卑人,你们有何企图?”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想要你们整个中原!”
裴楷自认为活到他这个岁数,天下间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到害怕,但是斗魁刚刚的话,还是让他震惊,甚至心生恐惧。
“整个中原?就凭你们?你们不会得逞,因为你们从未战胜过我们!”
“你说的对,过去我们总是败给你们的阴谋诡计,你们的兵法、你们的计谋……不过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赢!我再说一遍:改掉你们的习惯,向我下跪!向鲜卑族下跪的人,我会饶他不死!”
裴楷的神情从惶恐变成了凛然,正襟危坐。
“我说过了,跪,是你们胡人的习俗!人难免一死,如果我的子孙将来都要跪着而活,那不如此刻站着而死!”
斗魁知道对于裴楷多说无益,他也懒得再跟一个倔强的老头说下去,转身向裴俊走去,裴俊受了伤,一只膝盖撑在地上,斗魁俯下身,看着裴俊。
“向我下跪吧,只要你双膝跪地,我就会饶你一命。”
“不许跪!我中原华夏从未向异族屈膝下跪!”裴楷的口气完全是在命令,如此年迈的躯体,却不知哪来的气力,声如洪钟。
“永远不许向胡人下跪!”
裴楷这一句话,惊醒了裴俊,裴俊听到了“中原”也听到了“胡人”,裴俊忍着伤痛颤抖着站起身,他的眼睛飞速转动,他在努力把自己的意识从幻境中一点一点拉回到现实。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位老者,他认出那是他的老师,他十岁学剑,五年学成,与人交手未尝一败,他为了追求更高的剑术而离开老师,此刻,他想起了他的老师在他离开前,对他说的话。
“论天赋,你数一数二,论剑术,你却永远无法达到天下无双,因为你不够残忍和无情!”
不够残忍和无情,是啊,他赢了无数次比试,却没有杀死过一个比试过的对手,但是这一次,他只想杀死这个对手。
裴俊向前迈了一步,斗魁看出了裴俊眼里没有被磨灭的东西。
“明知道是死,你还是要继续战斗吗?你只要跪下,你和你的父亲就可以活下来。”
裴俊用仅剩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颤抖着说道:“我的老师跟我说过,剑就是用来杀人的,如果说以前的我用剑是为了在较量中取胜,那现在的我用的每一剑都是为了要杀死你!只要你没有杀死我,我就会想方设法杀死你!”
裴俊说完后,用嘴咬住短剑的剑柄,右手再次举起了长剑。他终于明白了何为残忍和无情,也终于明白了怎么才能做到老师说的残忍和无情。
“至死不屈吗?你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掉的,弱小而又愚蠢啊!”
裴俊忍着断腕之痛率先出手,一剑斩向斗魁,这一剑极快,与此同时,斗魁的剑也斩杀过来,这一次,两把剑碰撞在一起,势均力敌。地上满是鲜血,失血过多使得裴俊脸色苍白,不断大口喘着气,他拼尽全力使身体向前一步,准备用嘴里的短剑杀死斗魁,忽然一阵眩晕,裴俊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用仅剩的意识支撑住身体以免倒地。
裴俊已经动不了了,但还是保持着战斗的姿势。他终于知道何为死亡,就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黑暗就是死亡。
斗魁收回长剑,看着裴俊生命最后的姿态,脸上再也没有了轻蔑的笑,他最后用剑一剑划破了裴俊的喉咙,出手干净利落。
裴俊闭上了双眼,手中的长剑也随之掉落,在生命最后一次决斗里,他对剑术终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但是付出的代价,却是父亲、妻儿以及自己的性命。
裴俊死了,身体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裴楷自知难逃一死,端坐在车上闭上了眼睛,说出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们不会得逞的,我中原华夏永不屈膝!”
斗魁走过来砍下了裴楷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