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围绕“不稳定的无产者”的争论
虽然斯坦丁“不稳定的无产者”的概念对于考察新自由主义和资本全球化下的雇佣关系具有一定的意义,但此概念也引发了不少学者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一些学者批判斯坦丁的视角只聚焦“全球北方”,而忽略了劳动的“不稳定性”在“全球南方”亦长期存在的现实(Braga,2016;Munck,2016;Scully,2016)。罗纳尔多·蒙克(Ronaldo Munck)尖锐地指出,劳动的“不稳定性”并非新世纪经济全球化下的新趋势,“全球南方”国家中的劳动从来都是“不稳定的”,斯坦丁的概念只是“新瓶装旧酒”(Munck,2016)。本·斯卡利(Ben Scully,2016)认为,斯坦丁所描述的劳动力所呈现的“不稳定”特征,只是建立在“全球北方”发达国家工人享受福利制度的黄金时代已逝的经验研究基础之上,而这种福利制度是大部分被称为“全球南方”的发展中国家工人未曾享有的。发展中国家的工人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长期与殖民主义抗争,殖民地的劳动往往也因此充满暴力和专制,从来就没有安全性和稳定性可言(Scully,2016)。他在对南非的经验研究中发现,南非长期存在大量“半无产阶级化”(semi-proletarian)的劳动者,这些劳动者和土地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并非完全依赖工资为生,也尚未对工资劳动产生强烈的认同。在南非,快速的工业化和城镇化吸纳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但却将他们抛弃在各种福利制度之外。除此之外,南非殖民政府长期的统治从未赋予这些劳动者以市民权。斯卡利在他的经验研究中还注意到,为了争取“全球北方”工人曾经拥有的稳定的工作保障和社会福利,南非的工人阶级长期参与抵制运动,他们旨在与劳动过程中日益增加的“不稳定性”抗争,而斯坦丁的研究并未对此进行观照(Scully,2016)。鲁伊·布拉加(Ruy Braga,2016)通过以当代巴西社会转型过程的劳动关系为研究议题,发现前资本主义(pre-capitalist)、半资本主义(semi-capitalist)和资本主义(capitalist)同时存在于全球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而在巴西,持续存在具有前资本主义和半资本主义特征的非正规部门,大量劳动者长期在这些部门中从事具有“不稳定”特征的劳动。
其次,一些学者认为斯坦丁低估了劳动者在资本主义全球化中的团结文化,而过于强调他们的脆弱性(Chun,2016;Paret,2016)。马塞尔·帕雷特(Marcel Paret,2016)深刻地认识到,斯坦丁忽略了“不稳定性”的不同形式,过分夸大了“不稳定的无产者”内部的脆弱性。同样,全智慧(Jennifer Jihye Chun,2016)通过对美国和韩国临时工人的经验研究发现,即使是处于不稳定劳动中的临时工人,通过长期参与社会运动,仍然具有很强的组织传统。她认为,斯坦丁之所以断言今天的“不稳定的无产者”缺乏团结的传统,是因为他忽略了女性、有色人种在推动社会变迁中的力量。因而,斯坦丁的论述过分强调了自上而下改变社会的动力,而忽视了处在“不稳定”工作中的劳动者所能够组织起来的草根组织的力量(Chun,2016)。布拉加的研究同样印证了在巴西,工会和社会运动往往“并肩作战”的事实,而并非像斯坦丁描述的那样“毫无作为”(Braga,2016)。
最后,最猛烈的批评来自马克思主义者,主要集中在“‘不稳定的无产者’是否构成一个阶级”这个问题上。乔纳和福斯特认为,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已经囊括了大量具有“不稳定性”的“产业后备军”,没有必要再制造出一个“不稳定的无产者”的概念来替代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Jonna and Foster,2016)。他们认为,斯坦丁更多地是从文化层面来描述新自由主义资本全球化背景下的劳工状况,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则比斯坦丁的概念更加全面和科学地看待工人阶级所面临的不安全性、剥削以及可能发生的社会变革(Jonna and Foster,2016)。埃里克·赖特(Erik Wright,2016)从“物质利益”(material interest)的角度出发,通过两个方面来论证“不稳定的无产者”并不构成一个独立的阶级。首先,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中,不稳定的无产者和传统工人阶级的物质利益并不存在本质性的差异,二者所拥有的物质基础极为相似;其次,虽然不稳定的无产者在谋生手段上会与传统工人阶级有所差别,但不稳定的无产者内部在谋生手段上的差异性更大,导致他们难以通过共同经验的基础而被动员起来(Wright,2016)。
除了上述马克思主义学者质疑“不稳定的无产者”作为一个独立阶级存在以外,在一部分马克思主义学者看来,“不稳定的无产者”从本质上来说是“反阶级”的。卢瓦克·华康德(Loïc Wacquant)认为,“不稳定的无产者”这个概念与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学说最大的不同在于,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会团结起来,而斯坦丁并不认为“不稳定的无产者”会联合起来(Wacquant,2007)。他进一步强调,在斯坦丁的笔下,不稳定性是一种“去无产阶级化”(de-proletarianization),暗指无产阶级的瓦解(Wacquant,2007)。理查德·西摩(Richard Seymour,2012)同样认为,“不稳定的无产者”的背后并没有共同的物质利益,而只是一种对民粹主义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