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精装)(古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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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与往年给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你明白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做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化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坍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的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次日,先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与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虽有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欢喜,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么!”说着,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还算你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只《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一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赏钱两吊。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宝钗心内也知道,只点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亦不敢说。史湘云便接口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宝玉听了,忙把湘云觑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得很!”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那日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嘴脸!”宝玉听了这话,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孤负了我?若是别个,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了!”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践踏!”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口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语、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至贾母里间屋里,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谁知才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将门关上了。宝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不语。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再不能劝。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到底是为什么起?”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辨。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可恕。再者,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家的丫头。他和我顽,设如我回了口,岂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了,知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生隙,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辨,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呢。”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言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景况,不敢再说。

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一过,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拿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起来,说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一支曲子起?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说。”

三人果往宝玉屋里来。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么!”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在后。”因念云: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么?”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顽话儿罢了。”说毕,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着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着,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黏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婆子、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子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子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素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谈笑,没的倒教我闷的慌。你要猜谜,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

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爆竹么?”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早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黛玉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

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道:“这个莫非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虽浓不到冬。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顽笑,即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安歇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因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合你寸步不离方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拉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起,明日晚上再顽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未知次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