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坪坝火车站的前世今生
站在站东路的人行天桥上向北望,巨大的深坑下伴随着劳作身影的是卷扬机、搅拌机的轰鸣声,三峡广场改造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就是市民所说的“沙坪坝火车站加盖盖工程”。
深坑的前身是重庆北站,主要用来缓解菜园坝重庆站运力严重不足的问题,起到减轻重庆站压力的作用。少年时的我常因这个火车站被冠以“重庆”二字而莫名的得意,全然忘却了它所起作用细微的事实。直到2006年龙头寺火车站竣工,它被迫交出“重庆北站”的桂冠,含泪送给龙头寺火车站做了贺礼,而自己顶着“沙坪坝”这顶草帽,灰头灰脸地沦落为“屌丝”级连火车时刻表上几乎都查找不到的小站。对于这次火车站的“降格”,年届不惑的我内心感受是复杂的,莫名的得意忽的一下变成了莫名的失落,犹如未来得及抵抗的良人匆匆屈从了恶棍的淫威,有种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的委屈。往小的方面说,我是犯心胸小气了,往大的方面说,我这是微缩版的爱国情操!
五六岁时,我常随外公来到这里看火车站的建设:枕木一根一根地铺设,铁轨一根一根地衔接,直到1979年,沙坪坝火车站正式建成通车,我也从小学升入重庆八中就读。学校和火车站只隔了长虹制鞋厂和一堵高墙,每当有火车进出车站,拉响的汽笛声便爬过围墙,越过制鞋厂的房顶强行借道校园奔向远方。时间久了,我们便能根据汽笛响起的规律再辅以青春期那时常咕咕叫的肚子做参考,八九不离十地判断出是哪一趟列车进出站了,推算出此时大概的时间,倒计时着下课铃的响起……
当年火车站设施有些简陋,站台和候车厅都不大,但火车站管辖面积却极为宽广。月台往东有一条小道,经铁路职工医院、长虹制鞋厂,便到了小龙坎,出口离重庆八中大门不远。向西的铁路通往歌乐山脚的货运站,其间有两座铁路桥,桥的下边是梨树湾生产队的农田,农田的边沿偶有大丛的竹林。间或有风起,摇曳的竹林便隐约露出黑瓦泥墙的农家小院,炊烟经风的稀释慢悠悠地四处漾开,将竹林和院落渲染得缥缈朦胧,于是宁静的院落便有了仙境般的美感。只是在那食无肉,居有竹,不算雅,身形瘦,荷锄牵牛的农人身影闪现其间时,发愣的人儿的思绪才从仙境回到了凡尘。南面围墙外就是沙坪坝公园,茂盛的林木将枝叶探过墙头打望着东来西往的列车,墙外并列着多条铁轨,上面停有连串的车皮、蒸汽机车、巡道车,这里是装卸货物,更换车头的临时停车场。我们常在这里“逮猫”、打弹枪战,挥霍着过剩的精力。月台往北数十米,一堵高墙将沙坪坝火车站和沙坪坝区人民广播电台隔离开来。沿墙根向东两三百米到水泵厂技校围墙外,是大片长满杂草的闲置土地和附近居民垦荒种上苞谷、时蔬的菜园。那杂草与稼穑齐生长,荒地和菜园共繁荣的景象常使我感慨大自然对杂草和荒地的包容,以至于茅草的身高不输挺拔的苞谷,茂密的“官司”草不逊葱茏的韭菜。
火车站工作人员对待进出站台的人并不是一视同仁。梨树湾的农民可以挑着担从容地出入火车站检票口,把新鲜蔬菜挑到300米开外的陈家湾菜市场出售,这也是他们往来城区与郊区的重要通道。附近居民也可以自由地借道检票口抄近路上下班、上下学,而其他人则必须凭火车票进出检票口。检票员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能轻易地辨别出谁是本地过路居民,谁是妄图混票进出站的乘客。我们在上下学路上常能见到有逃票的乘客被揪住堵在墙角接受盘问,他们或对着戴红袖箍的检票员大声嚷嚷、百般抵赖,或赔着笑脸低声哀求、希望通融,检票员则昂起下巴坚持要秉公执法,神情凛然威严。
火车站虽是简陋的小站,却有往来于北京重庆的9次/10次特快停靠。这原本与我们一帮孩子搭不上任何干系的停靠,却令少年的我们生出些激动和骄傲来,脑海里不断冒出首都、祖国的心脏、天安门、长城、人民英雄纪念碑等字眼,仿佛只要自己愿意,天天都可以乘它去北京,于是,首都北京与重庆沙坪坝的距离一下被拉近了很多很多。
沙坪坝火车站的使命自然是迎来送往八方旅客,运送货物到全国各地,促进商品流通,可它实际上还兼做了沙坪坝读书郎的百草园,是重庆八中和水泵厂技校学生背诵语文、政治、英语,应对考试,使用频率高的氧吧和自习室;它还是小青年谈情说爱的情场;社会青年和一些中学生以武力解决争端的战场。若遇上连续几天的暴雨,火车站的荒地上还会出现大小不一的积水凼。小龙坎小学的小屁孩们最爱在往返学校的路上玩水,捉蝌蚪,粘蜻蜓,抓蚱蜢,开心投入。常有贪玩的孩子猛地意识到快要迟到了,便撒开双腿一阵狂奔,书包在他的屁股上啪嗒啪嗒地打着节奏,突然笔盒跳出书包摔在地上,铅笔、橡皮、蜡笔、尺子、计数棍什么的集体玩了把胜利大逃亡,眼瞅他喘着粗气折回收拾“逃犯”的窘相,火车站办公楼上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要迟到,会被老师罚站,要请家长之类的话来吓唬他,语气中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阴暗。
至于临近上课时间了还悠闲地坐在草地上的三五成群的少年,多半是附近中学逃课的学生。太阳高悬,清风徐徐,一无所有的他们就这样豪气地虚掷着和黄金等价的光阴;毛茸茸的上嘴唇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其中一人划根火柴逐一点燃你三分我五分他一毛“众筹”来的没有滤嘴的“老白干”——重庆牌香烟,夸张地发出嗞嗞的吸呼声,差点被呛出泪水,仰起头不太熟练地吐出个把还算成形的烟圈,假老练似的将一脸难受伪装成享受模样。
天高皇帝远的火车站荒地,常有梳着“一匹瓦”帅气的男孩和扯根“官司”草衔在嘴里用门齿轻轻咀嚼的长辫女孩来这里牵手互诉好感……沙坪坝火车站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过往的人们以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寒来暑往,岁月轮回,我日复一日地在沙坪坝火车站与重庆八中之间穿行了6年,与沙坪坝火车站日益熟悉、亲密,又随着校园生活的结束而相忘于江湖。
在我四十五六岁时,我又见证了沙坪坝火车站一砖一瓦地被拆除。2012年12月,随着第一声爆破声在候车厅响起,沙坪坝火车站渐渐地连皮带骨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最后留下一个二三十米深,宽广得可以饲养几头鲸鱼的巨坑。
一转眼高中毕业30周年,高86级建了同学会的微信群,大家在上边热烈地谈笑着,回忆着,其间多人无数次提到那些发生在火车站的趣事。我们二班那俩常结伴去火车站复习功课的同学最后结为夫妻,成为我班硕果仅存的一对“内部消化”的美谈,今天在群里晒了合影照,秀了下恩爱。我说自己在火车站背诵英语单词时,偷挖过附近居民种的红苕,用小刀草草削了皮,边吃红苕边背单词有事半功倍的魔效。话匣子一打开,大家纷纷自省或帮助他人反省:有人嘴馋生吃过嫩胡豆,上吐下泻差点中毒,有人与“地主”抢时间,偷吃过略红的番茄,有女生采胡豆花插头上臭美被发现,遭“地主”提着粪瓢狂追……在不设防的同学群里,成绩优秀的、成绩平平的、男的、女的,纷纷曝光了自己“做贼”的经历,原来,少男少女的心中多少也藏着一点“绿林情怀”。还有人提到一班几个调皮同学,经常在火车站荒地和附近中学的学生约架,把当时八中的名气“打”出去了,
今天,我应几个在外地和国外同学的要求,站在站东路的人行天桥上为他们拍照、拍视频“实况报道”沙坪坝火车站的施工进度。告诉他们沙坪坝火车站经过4年的重建,已具雏形,预计2017年底建成投用,将与三峡广场连成一体。他们很是感慨,几个生活在国外的同学更是对家乡的巨变备感骄傲。
我轻轻挥手作别记忆中仅两层楼高、没有空调暖风、狭小而简陋的沙坪坝火车站;我手搭凉棚翘首眺望,崭新的现代化的沙坪坝火车站正满血复活,缓缓起身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