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泉路29号
南泉路29号是我当年在南泉居住的门牌号。
这是一条紧邻南温泉公园的背街,这个门牌号如今还在不在不得而知。即使还在,也决然不会是当初那幢房子了——整个南泉路的建筑,已摧枯拉朽另起炉灶。南泉路还在,可如今,无论我是走在这条路上,还是路过29号,一抬头,已是满眼陌生。
29号俗称“八一楼”,外面半截一楼一底,我住那半截却是建在半坡上的平房。淡黄色灰板墙瓦房,完整的木地板,百叶窗,还有一圈一米高的木质护墙板。据我所知,这幢半楼房半平房的小楼,最早是一位抗战时期的国军师长的住宅。国军的人显然不会给它起名为“八一楼”,把它叫“八一”,估计是后来又有共军的军官住过:我入住前的房主,就是我所认识的部队高干子女,他们是我的学生,其母亲我认识,父亲却没见过。我,至少是29号的第四代居民了。
南泉路那一排房子多有俗称,我更早一点在南泉路住过的那幢楼,就叫“白楼”,其规模和建筑格局,都比“八一”更胜一筹,估计房主的身份比师长更高。
“白楼”大门前的石阶平台上,有一个很精巧、也很别致的墓冢,主碑是一根约三米高、形如一只大铅笔的石柱,围有一圈圆形石栏杆,石碑石栏杆都已长满青苔,却完美无损。这是纪念一位年仅14岁,在1927年“三三一惨案”中殉难的女学生李远蓉而建的墓地。住“白楼”时,我每天必经过这里,印象很深,好后悔没有在原址为它拍一张照片,因为现在建新水泥楼房,它已经被移到对面山脚去了。
在“白楼”与“八一楼”之间,有一个带有宽敞坝子、筑有围墙的连体洋楼,叫“银行”。这么短一条街就有这么大一个银行,抗战时期,陪都重庆金融业的兴盛可见一斑。离南泉路约一公里的虎啸口旁,还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山林别墅区——孔园,则是孔二小姐的居所,后来成了九龙坡区党校。
1990年初作者在南泉路29号(八一楼)
南泉路另一幢规模与银行差不多的楼房叫“清华”,“清华”旁边还有一座“幼儿园”,这些称谓多是从抗战期间延续下来的。这“幼儿园”我见惯不惊,可20世纪80年代后期,法国画家法比恩小姐(她后来成了法国驻华使馆首席文化外交官)见此非常赞叹,对我说:“这幢建筑很了不得,是中国境内保存下来为数不多的法式建筑。”还指着一大块因维修拆下来扔掉的屋脊说:“这是一件很值钱的文物呀,真的就这样扔了么?”可惜,凭我当时的能力,根本无法保存它。
“八一”楼左侧紧邻的,是一幢别致的宗教建筑“福音堂”,这是南泉路如今保存下来的唯一老建筑。凭借它,我才可以辨认出南泉路29号故居的位置,因为当年,我正与它毗邻。也是80年代,我与四川美术学院的几个学生,在这里过了一个难忘的圣诞节。驻守这福音堂的是一位孤老先生,个子较高,面色红润,笑容慈祥。他是我的邻居,所以听说我们这批青年人要过圣诞节,还对耶稣充满敬意,特意为我们几人敞开教堂大门,开了所有吊灯,让我们在高大宽敞的厅堂自由活动。除了祷告,我们还根据各自的理解,在台中央十字架前,摆了各种虔诚姿势拍照,留下一批很有氛围的照片。那个厚重、高大、精美的金色十字架,令我过目不忘。暗自惊诧这个平时一推开百叶窗就可见、其貌不扬的陈旧教堂,内部何以如此堂皇?
1987年在南泉路“幼儿园”前
1988年作者与法比恩在南泉路29号
如今方知,这座福音堂之所以能成为唯一保存下来的老建筑,是因为它的来头很大:它是抗战时专为方便宋美龄、蒋介石做礼拜之用所建。陪都时期,位于南泉的小泉“校长官邸”,是蒋介石在渝的四个官邸之一,住校长官邸的蒋氏夫妇,每周的礼拜,就在这里进行,乃至当时还引来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不惜车马劳顿也来此做礼拜,一睹亚洲美人宋美龄风采。
无独有偶,当年马英九的父母,辗转来到大后方重庆,也是在这座教堂举办的婚礼——谁也不曾料到,几十年后,他们的结晶——儿子马英九会成了中国台湾地区最高领导人。可惜这座教堂如今的外装修太过当代,丧失了它的本来面目和历史感。
显然,这条不过200米长的南泉路,若能完整保存下来,不仅是非常地道的“民国一条街”,更是非常珍贵的“陪都一条街”,因为这短短一条街上,住的都是很有抗战历史故事的人物。有案可查的,就有八位,其中包括黄炎培、熊克武及重庆银行董事长潘昌猷等人。我住的南泉路29号,是国军著名师长曾子唯沂风别墅(后为南泉工人疗养院)的一幢附属建筑,还是另一位师长所建,不甚清楚,但那房子的标准,没师长这个级别,是建不出来的。
我每年来南泉为父母上坟都必经这条街,目睹这条老街的彻底改头换面,乃最近两三年的事。变化迅雷不及掩耳,一幢熟悉的房子说没就没了,正后悔还没有为它拍张照片,不料下一次再见时,连剩余的也都夷为平地了。
80年代中期我脱离南泉去了开放的黄桷坪谋生,家还暂住这里,法国女子法比恩小姐是一位年轻的汉学家,她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兴趣,她夜以继日地学习、工作,一直顾不上休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不行,再不休息我会垮掉的,你帮我物色个地方休整一下,度假。”我能想到的最轻松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南泉,她欣然赞许,当即来到南泉路29号度假一周,游泳,登山,吃现成的可口饭菜,时不时也有些画界同行来造访。其实她并没完全休息,一歇下来就让我翻开家传的线装书,照本宣科给她讲中国画论。奇妙的是在洋人面前讲起中国文化,我竟能从古汉语中逐字逐句如数家珍,她显然被迷住了,对我说“你应该去欧洲讲古汉语”,我知道那是中国文化本身的魅力。我们饶有兴味地侃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有一次提到某人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他这里出了问题”,我当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不,他是这里出了问题。”只见她睁大眼睛望着我“嗯?——”,她寻思良久,颇感兴趣。我这个看法,后来还真在中医学中找到了理论支撑——“心为百官之首,神明出焉”(《黄帝内经》)。心理问题,表现在头脑思维出了问题,但就其生理病理基础看,更与心脏相关。
法比恩天天去温泉游泳池游泳,蛙泳仰泳自由泳,从这一头游到那一头。休息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突然对我说:“我有个发现——这些人都不是来游泳的。”见我愣愣地盯着她,她说:“他们是来玩水的。”哦,我这才意识到,不仅是游泳池里泡在水中的大多数人,就是我,也通常是来玩水的,不是酷暑,我基本不进游泳池。幸亏登山时,我体能极佳,功夫也深,老把她甩在后面,使她也体会到了中国人的又一句古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各有所好,各有千秋。
法比恩能以她有滋有味的重庆话融入这座遥远的东方城市,是很用心的。有天我们去爬山,在南泉路29号楼下等了好久我老婆还没下来,我说:“唉,她这个人就是,啰唆得很。”
她饶有兴味地盯着我,问:“啰嗦的反义词是什么?”“麻利。”我说。“你这个人”——她很认真地用非常麻利的重庆话对我说:“你也太麻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