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大历史:初民、贵族与寡头们的早期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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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很简单,也很复杂

孔子承认阶级差别、高低贵贱,但在这个基础上,他不主张贵族和统治者们为所欲为,而是号召他们对老百姓好一点,让老百姓有条活路。他提倡“仁”,具体到政治和阶级关系上,就是号召贵族和当权者们别盘剥得太厉害,更别草菅人命。

这跟孔子的出身有关。他童年时卑贱,在颜家庄的下层老百姓中长大,知道老百姓也是人,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他劝贵族们别太奢侈,因为奢侈要靠本钱,就得剥削老百姓。他不光尽力帮颜家庄的老乡亲们改善生活,还同情整个穷人阶级。

这种“仁政”观念,战国的孟子更加重视,到处宣传。战国以后贵族阶级没有了,但皇权和专制国家机器更厉害,控制社会和聚敛财富的能力更强,所以“仁政”的观念没有过时,两千多年的传统社会里,一直是主流意识形态。

另外,孔子“仁”的观念,不局限在处理阶级关系上,而是所有人互相打交道的准则。它的道理最简单,就是“爱人”,对别人好,和别人处好关系。“仁”这个字的字形,就是两个人形。

但一味地好也不可能,还要有具体操作的方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论语·卫灵公》。。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对待别人。其他的一切人与人相处的准则,都可以从这一条推导出来。比如,你想升官发财过好日子,你就应该尽量帮别人升官发财过好日子。孔子称这是“能近取譬”,就是从自己的心态里面,揣摩出别人的心态和需求来,尽量帮助别人。《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这种思想方法看起来太简单,但它还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独家特色。因为其他的人类古文明多是宗教文明,人和人相处的原则都要靠“神的戒律”来确定。比如,人不能偷东西,在基督教的《旧约》里面,这是上帝发布的戒律;在伊斯兰教中,是先知穆罕默德传达的真主的戒律;佛教里面,是佛祖释迦牟尼颁布的。这些宗教的信徒,就不用问人为啥不能偷东西,这是神赐的经书里写的,你照着做就行了。

但按照孔子的思路就是:你不希望别人偷你的东西,那你就别去偷别人的东西。其他的各种道德戒律,或者说法律原则,都是这么推导的。国家的政权运作,或者贵族对封地百姓的管理,都应该贯彻这套道德和法律原则。

在没有“神”这个立法者的前提下,孔子提供了非常简单而高明的社会规范来源。信宗教的人总是担心:不信神的人,没有神的教导,岂不是要为所欲为,没有顾忌了?其实他们没能理解到这一层。

孔子有时拿这种论证方法给大贵族讲道理。比如他晚年的时候,季氏族长季康子向孔子抱怨:最近老百姓结伙犯罪的案子越来越多了,社会没有安全感,该怎么办?

孔子说:这些人偷的、抢的,都是值钱的东西吧,这些东西您也喜欢啊。那些您不感兴趣的东西,贼人也没兴趣,就算白给,他们也不会要的。《论语·颜渊》:“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孔子这么说,是在提醒季康子,你们季家聚敛的财富太多了,所以有些老百姓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能铤而走险去犯罪。你如果有点大局观念,别搜刮那么厉害,让老百姓有条活路,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这种论证方法,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路。

可以说,从人性的层面,孔子的“仁”已经认可了所有人在情感、价值方面都是平等的,这么推论下去,就会是人人平等的社会理念。但孔子又认为,人的理智和道德水准有差别,他觉得这代表了贵族和百姓的差别,所以希望阶级的划分依旧存在下去。

好像有点矛盾?但也正常。任何一种试图指导社会的思想或者宗教,都会有点自相矛盾的地方,因为社会本身太复杂了。

孔子亲历了农民(农奴)和贵族两种身份、两种生活,这是春秋时期一般人难有的经历。所以他对两者都有一点理解和同情,希望做个沟通的纽带,两者之间的调停人。这是乐观的立场。但搞不好的话,他会两头不讨好,两面不是人。贵族社会难以真正接纳他,追求全面平等的人又会批判他。


仁的道理说起来简单,但真的做起来,就没有止境了。因为它不像宗教戒律,哪些事情不能干,一二三四写得很清楚,照着做也不难,标准明确。但“仁”就不行了,它是活的、动态的,你接触的每一个人,个性、爱好和道德观念可能都不一样,要在这些“变数”里面掌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当然不那么容易。

而且还有个问题,就是“己之所欲”,是不是一定要“施于人”?自己喜欢的,是不是一定要和别人分享?有些宗教或意识形态的信徒就有这理念,觉得我这东西太好了,是唯一正确的,一定要跟你分享才行;跟你说了你还不信,那你就是异端……孔子的“仁”也处理不了这种具体问题。

所以孔子从来不说谁能完全贯彻“仁”。他首先说:我不是圣人、仁人。他最喜欢的学生是颜回(字子渊),最勤奋、刻苦,物质欲望最低,孔子也只是说,颜回能够坚持三个月不违背“仁”的原则。《论语·雍也》:“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言下之意,超过三个月,也难免做不到。

至于其他的学生,他就根本不拿“仁”来评价了。比如孔子晚年时,一个大贵族问他:子路仁吗?孔子说:不知道,他管理国家的财政和军事倒还可以,仁就不好说了。这位大贵族接着又问:那冉有仁吗?孔子说:冉有给大贵族当个家臣,能干得很好,是不是仁就不知道了。这位又问:公西赤仁吗?孔子说:公西赤搞外交工作很拿手,仁也不好说。《论语·公冶长》:“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还有学生拿当时的著名政治人物问孔子:这些人“仁”吗?孔子说:他们这种可以叫“忠”,可以叫“清”,但是不是“仁”,还真不知道。《论语·公冶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