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理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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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隐居与豪杰

隐居站在“浮世理发馆”门口,咚咚咚的叩门:“喴,喴!还不起来吗,还不起来吗?时候不早了,时候不早了呀。岂有此理的晚了。睡早觉也该有个程度才对。理发馆是理应起得早的,真是不成话了。喴,老鬓!喴,鬓爷,还不起来吗?”

屋子里边,主人鬓五郎用了还没有睡醒的声音回答:“是,是。”

隐居:“嘿,起来啦,起来啦!”(又把似乎睡在店堂里的学徒叫了起来)“阿留呀,不起来吗?嗳,这个糊涂东西,老板睡早觉,连那个家伙也是个渴睡汉。”独自唠叨的说着,这时候徒弟留吉轻轻的起来,突然的开门。

留吉开门,大声嚷喊:“哇!”

隐居吃惊倒退:“呀,这个家伙!叫我大吃一惊,这真叫作恩将仇报。”

留吉:“压根儿没有什么恩。我还是很困得没有法子。隐居老太爷那是衵够了,等不及的等着天亮吧。我们乃是只有睡觉这一会儿,才是生命得洗一回澡了。”[1]

隐居:“什么,这家伙倒真能说话。给生命洗澡,还不如洗一下袴衩[2]吧!系上一条蓝绉绸的或是红绉绸什么的,岂不是好,却是那么不中用的白棉布做的,如今已变成目下时行的深茶色了,而且虱子生长的多,还似乎成群结队的爬着。不要在这地方都掉下来了吧。嗳,真脏得很!”

留吉:“又是说这些老话了。”

隐居:“那个,这就算了,但是老板还没起吗?真是没有办法。夫妇感情太好了,也是要不得的事情。山城国地方生下两个头的孩子,《年代记》[3]里记着的,就是那么睡着的吧。那媳妇儿也正好是那样的媳妇儿。喴,你去说去,赶快起来吧。”

留吉:“隐居老太爷,什么事都是很操心哪!”

隐居:“那当然,年纪老了,对于什么事都操心啦。喴,阿留,这些地方要好好扫除。开水烧开了放着。我去了就来剃的。好吧,且去洗一个澡。喴,不管谁来了,也是我头一个呀。别让另外的占了我的先。”说着走了出去。

留吉:“可是,老太爷。你要是老盯在这儿,那就可以,若是洗浴去了之后,有客来了,那便不能老是等着,要让他占头一个了。”

隐居:“嗯不,那是不行。”

留吉:“这样不讲道理……”

隐居:“还是叫他早点起来吧。”

留吉:“喴,喴!”

隐居:“嗯不,那是不行。”

留吉:“喴,喴!”

隐居:“什么事,吵闹人!”

留吉:“什么东西掉下了!”

隐居:“什么掉下了?没有什么掉下的东西呀!”

留吉:“你头上的假发。”[4]

隐居:“糊涂东西!头上戴着头巾哩。阿哈哈!”

留吉:“阿哈哈!”

隐居到澡堂去,这时候鬓五郎也已起身出来了。

一个豪杰[5]身穿棉袄,上罩缊袍,系着红绉绸的细带,脚上是钉着红带子的,桐木圆角的,看去像是他老婆的木屐,刚放得脚的一半进去,那么踮着走路,拿着三马制法的带箱牙粉,用了连着刮舌的木制牙刷刷着牙齿走来。至于头发,则是现在流行的所谓“束发”。这束发乃是一点不用油,只用水梳,后边的髻突出,前头的发束松松的,丁字髻在顶上束住。刚才梳好的发恰如前一天所梳的模样,但在当今自然前额没有拔发的,大概都是圆额角。所谓束发,本来乃是俗名妈妈髻儿[6],现在简略称此。据说因为这没有油气,用手巾包头,可以爽快一点的缘故。按此种风气颇似明和之末,安永之初所通行的风俗,或者当今的流行各自回复到古昔,然则头发的风俗也自当如此吧。

豪杰吐出刷牙的唾沫:“鬓爷,好早!”

鬓五郎:“呀,勇爷[7],好早呀,两三天来都做工吗?一直没有见。”

豪杰:“要是做工那倒好了。哼,真真倒了霉。前日到阴司阿松[8]那里送葬回来的路上,就跑到那个人[9]的地方去了。”

鬓五郎:“什么地方?”

豪杰:“什么,照例的那个人。就是前个带信来的女人。”嘴巴歪着,指示一个方向。

鬓五郎:“唔,那位有缘的人吗?那么几时回来的?”

豪杰:“昨天晚上回来的。这样之后,那位山神[10]就生了气,若是白薯要值十六文一个的,生了那么的两只角[11],突然的就抓住了前胸。假如在平常时候,就将揍得她叫不出声来了,可是这回是这边也有不对,所以像死了的哑巴[12]的样子一声不响。好像是盂兰盆节的鬼魂[13],觉得现在得着机会了,把平日所有的威势一时都使用出来,唠唠叨叨诉说个不了。哼,随拣随挑,十三文一堆[14],那么的说上一大套。真是倒了霉。这不是遇见很好的财神爷[15]了吗?”

鬓五郎:“阿哈哈!那真是所谓唠叨八百利上加利的笑话了。可是也不可在外边住得太长呀!你又是少爷的身份,就是流连[16]也得有个限度。况且,说实在话,你又没有给你擦屁股的父亲[17]了,归根结底还是自身的痛痒。喏,不是这样的吗?你是自己懂得这些道理,却那样去做无聊的事。”

豪杰:“这些事情原是十二分的知道,其实这都是酒的不好。这样说归咎于酒也觉得是怪可怜的,但是喝上一斤,这畜生,有点飘飘然起来了,于是便喝上了梯子酒[18]。到了第二天,说头觉得沉重了,什么头痛了,就那么流留下来。喏,行吗?自己的家里的门槛也会觉得高了,不容易进去。结果是本来只要斩去一寸,斩去二寸的,这样那样的终于变成三寸了。唉,真是无聊得很。酒也要从明天起,立愿戒酒了。”

鬓五郎:“这些老话说得很久了。”

豪杰:“可是破了戒也没有得神谴。金毗罗老爷和成田老爷[19]不知道被我骗了有多少回了。”

鬓五郎:“这也是当然的事。神佛都看穿了嘛。说那个骗子又来了,从头就不理睬,所以也不给责罚了。”

豪杰:“不说假话。专此拜托[20]嘛!——喴,洗澡去了吗?”

鬓五郎:“还没有呢。”

豪杰:“去洗了来吧。——呵,那个人不来吗,阿蜂这家伙?”

鬓五郎:“来的,来的。”

豪杰:“来吗?那个家伙,是不懂得人情物理的猴儿呀!下回见了,你给他剥下面皮来。前几天哭丧着脸向我借钱——你听着吧,——我脱下了老婆的衣服,而且还有,那个,以前老为买的带子。那个,你也知道的罢,瓶助原来做二分四百[21]的抵押品,后来过了期,老为拿了二分二铢赎了去的,其后因为忽然要用钱,愿意赔了两铢,卖给了我。”

鬓五郎:“唔,唔,知道了,是那条博多的带子[22]吗?”

豪杰:“是的,你知道,那是丸角的出品,所以东西是非常的好。那个带子和老婆的衣服,那是出门穿的东西,共有两件。那是花条绉绸所做,衣裳的贴边是黑色的,一件是翻里[23]做法,上半身的里子乃是红绢的,崭新的衣服。只在菩萨开龛的时候[24]和到戏场里去,此外还有她的妹子那里来了女婿[25]的时候,光是这三回外出时穿了,所以无论怎么不值,总也相当的有它的价格。他把这些东西又借了我的面子和当铺朝奉交涉,整整的弄到了舌头[26]三大枚。本来说是五天之后便即归还,可是今天已经有一个月,却是猫拉屎[27]。那不是太不讲情理吗?”

鬓五郎:“那是太利害一点了。”

豪杰:“说是利害,可是这边也是同样的荒神[28]呀。”说了就往澡堂去了。

注释:

[1]“生命之洗濯”意谓稍得消遣,稍慰生活的劳苦,本可意译,但在此处与下文的洗濯袴衩相对,所以只能直译了。

[2]原文云“裈”,即犊鼻裈,或云丁字带,男子所用的短袴,以布作丁字状,系着腰间,直幅下垂,由前面抄向后边缠住。平常用白棉布所做,阔气者也有用绸的,隐居对徒弟所说,系是玩笑的话。

[3]《年代记》系纪年的一种野史,也记录妖异事情,如有一儿两头之类。此处乃是隐居说夫妇并枕高卧,如有一身二头,世传人痾,或由此而起的吧。

[4]老人头脱,用假发以掩饰之,这里盖指假装鬓发,与普通妇人所用者有别。

[5]豪杰原文云“勇肌”,原意谓任侠之徒,凭意气,重然诺,扶弱挫强,市井之间相习成风。《浮世澡堂》前编卷下十七节有和醉汉吵架的“豪杰”,即是此类人物。

[6]古时日本男子蓄发结髻,平常往理发店去梳,有在家梳头的,称妈妈髻儿,意思即是说老婆所梳。其格式如上文所说,通称“束发”。

[7]这里便用“勇肌”的略称作为其人的名字,仿佛是名叫“勇吉”的样子。

[8]原文云“幽灵松”,系是人的诨名,盖本名为“松”,绰号“阴司”,或形容其没有生气。

[9]今东京市浅草山谷町一带旧多寺院,因此一般平民送葬也多在此地,唯因与日本堤甚近,送葬者也就顺便往新吉原妓楼游荡去了。所谓那个人即是指妓楼的旧日的相好。

[10]“山神”即是老婆的诨名,据说因《伊吕波歌》中有“奥山”之句。妻的敬称为“奥样”,遂取下一字戏呼为“山神”,此只是备考的一说,不一定的确。初只说悍妇,大抵与中国说“罗刹”是意义相近。

[11]俗说妇女妒忌吃醋为“生角”,这里形容这角之大,以白薯相比,平常白薯八文一堆,今云一个值十六文,便有两堆的价值了。

[12]形容竭力不出声,说成死了的哑巴的样子,正是加倍的说。

[13]俗阴间的鬼魂只在七月十五日盂兰盆节的时候,可以出来,这里说女人难得找得这好的机会,所以要尽量的闹一下。

[14]“随拣随挑,十三文一堆”,此指小贩吆喝时口号,各种物品,一律卖十三文。

[15]原意遇见瘟神了,故意反面的说成财神爷。

[16]留在妓院经两天之久,俗称“流连”。

[17]“擦屁股”系是俗语,谓给人家经理未了事件,大抵是清理嫖赌债务。

[18]“梯子酒”是说接连的喝酒,像爬梯子一样。

[19]金毗罗系印度的神,在佛教不甚重要,但日本民间颇见崇信,在赞歧琴平山有神社。成田老爷指千叶成田町神护新胜寺里的不动明王,这是佛教密宗里的神,说是大日如来为了制服恶魔而现出的忿怒相,在日本很见崇信,通称为不动尊。

[20]此处原是利用声音相近的字句造成的戏语,系将“专此奉托”的“托”字(tanomi)变作“狸”字(tanuki),随后再转变为“赞歧”(sanuki),无可译意,所以只能写作原意,不能表出它的游戏的转变了。

[21]旧时日本币制,银一两计分作四“分”,一分又分作四“铢”,一铢时价为钱八百余文。此处“四百”读作“一串”,因用宽永四文钱凡百枚为一串,作四百文使用。盖瓶助原来抵押二分约半铢,经老为以二分二铢赎去,后又折价以二分银售去。

[22]博多在日本九州福冈,那地方出丝织品,带子尤为著名。

[23]“翻里”系一种衣服的做法,女人盛服衣裾的边沿,表里都用同一的材料,与平常贴边不同。

[24]有些寺院的神龛平日不开放,须于每年一定时日,这才开一次,那一天前去朝拜的人很多。

[25]日本家庭制度,如无男子承嗣,可用赘婿继承,但须改从女家的姓,称曰养子。

[26]日本古时使用金银硬币,普通重一两,名曰小判,形扁而长圆,故俗名舌头。

[27]俗以做了坏事情,坦然若无其事的混过去,称为“猫拉屎”,盖因猫于拉屎后率以后脚爬土掩盖,故有是称。

[28]“荒神”为三宝荒神的略称,佛教里守护佛法僧三宝之神,三头六臂,现忿怒相,最忌诸不净,后因火能消除不净,遂以灶君为荒神了。普通用作守护神讲,但此处似言这边也是荒神,即不好对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