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复旧见深意
戴爱群先生干了件麻烦事。
他把梁实秋、唐鲁孙两位老先生在文章中写过的当年京城美食,撷取部分精华,按照文章中的描写,结合相关资料和自己的体会,和张少刚师傅一起反复试验,将存留在文字里的美食变成了现实中的精美菜点。之后,又将这些菜品回归文字,配上照片,弄成了这本书。这可比单纯写一本谈美食的书费劲得多。
梁实秋、唐鲁孙的美食文章我也看过一些,只是觉得好玩儿,能长点见识,仅此而已。比如唐鲁孙先生谈过如何对付死乞白赖推销变质食材的跑堂:“两人吃饭,他能给您上个十寸盘红烧虾段。他为什么死乞白赖扭您吃红烧虾段呢,因为他们冰箱里的对虾已经有味,虾头都快掉了,再卖不出去,只有往脏水里倒啦。碰了这样的堂倌,也有法整他。您说不爱吃红烧虾段,太腻人,清爽点你给我来个黄瓜炒对虾片,或者来个对虾片鸡蛋炒饭加豌豆,他马上麻啦爪子,不提让您吃对虾了,因为他们的对虾,可能糟到不能切片,即或能切片,拿黄瓜豌豆绿色一比,他也端不上桌儿了。”这段文字戴先生在书中也引用过。
看过这段文字,我只是想,哦,当年食客原来是这样跟饭馆伙计斗法的。不说原料有问题,只要求换个做法,话语中却透着深意:“别跟我玩猫腻,我懂!”这才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遇事点到即止,绝不死缠烂打,失了身份。至于虾片炒豌豆味道如何,应该如何制作,还真的没想过。然而,戴爱群却能根据这些描述,反复琢磨,让虾片炒嫩豌豆重现于餐桌。这件事看似容易做起来难。唐鲁孙在追忆旧京风物时虽然谈到了不少肴馔,但他老先生并没打算写菜谱,因此涉及制作方法时往往一笔带过,语焉不详。若想根据这些文字,将久已绝迹市面的菜点“复活”,就要将其中的空白一一进行补足,非谙熟京城餐饮业沿革且精于品味者,实难成就此事。戴爱群能做到这点,得益于他多年的专业知识积累,更缘于他对于中国传统美食的由衷热爱。
或曰,这些肴馔已消失多年,少人知晓,如今还有必要让其重生吗?我以为非但有必要,而且大有必要。中国美食的发展离不开优胜劣汰,推陈出新,为了制造噱头而复制古董并非正道,实不足取。像周朝八珍、唐代烧尾宴之类,虽则“高大上”,但做起来费力耗时,味道又未必佳,因此不妨让它们继续留在典籍之中供人凭吊。但是,中国近世有过全民饥饿的时代,也有过把讲求美食等同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加以批判的荒谬时期,这种反常环境,使许多本该存世的精美菜点横遭屠戮,绝迹餐桌,中国传统饮食的元气因此而大伤,未免令人惋惜。如今,让尘封在文字中的一些精美菜点重现世间,既可强固中国饮食文化的根本,也能让人们的生活多一些滋味。
戴爱群复活的这些菜品我尝过几道,味道确实好,做得也精致,比起市面上的一些“创新菜”强得多。这与张少刚师傅的精湛厨艺也有直接关系。少刚为人实在,功底扎实,更为难得的是能够承受戴爱群的“穷折腾”,并从专业角度提出操作方案。若非两人各展所长,这些菜点精品恐怕也难以获得新生。少刚通过与戴爱群的合作也有收获,掌握了不少旁人不熟悉的旧时经典菜点的做法,添了本事。当年的京剧演员,没有几出拿手戏是成不了“角儿”的,一些人于是礼聘懂行的文人帮忙编排新戏,以求出人头地。像齐如山先生就帮助梅兰芳编写排练了二十多出戏,包括《霸王别姬》《宇宙锋》《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有老戏新编,也有自创新戏。没有文人的参与,梅老板未必能有今日之影响。同理,一些功底不错的厨师若能与精于辨味懂得烹饪的文化人经常交流,了解一些中国饮食文化的发展脉络和历代食俗演变过程,对于提高技艺和创新菜品都会有所助益。只是,这种愿打愿挨的事情,往往可遇不可求。
《先生馔》中记录了相关菜品的烹制要点,喜欢操弄刀杖锅铲者自可照此一试,弄上两样稀罕菜在家人朋友面前显摆显摆,但是此书却不应以菜谱视之,因为戴爱群所要伸张的意思并不在此等形而下之处。文中有与菜品相关的烹饪技法介绍,也有人物逸事、往事随想、世态感悟,兼有小考证、小议论,杂而有序,耐人寻味。这部分内容需要静下心来,结合个人的经历慢慢咀嚼才好。
算下来,这本《先生馔》已经是戴爱群第四本谈美食的书了,前面还有《舌尖上的舞蹈》《春韭秋菘——一个美食家的寻味笔记》和《口福——今生必食的100道中国菜》。他自己觉得后面的两本书写得更好些,因为明白了为文须“宕开一笔”的道理,打破了就吃谈吃的套路,增加了一些文化方面的内容和个人的感悟。这些说得都对,但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戴爱群写作的目的更纯粹了。以往他的一些文章,还带有“稻粱谋”的考虑,对于时下饮食行业胡乱“创新”之类流弊的批评,因为顾虑较多,往往只是点到为止。现在他写书,就是有话想说,既非命题作文,也不用顾忌什么人的面子,少了些羁绊,为文也就洒脱了许多,尽可以直抒胸臆,这样的文章自然更好看。
戴爱群在这本书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在他的自序中说得十分明白。创新的根基是传统,没有对中国传统饮食精华的理解和把握,所谓创新不过是胡球闹,热乎一时而已。这个道理并非只适用于餐饮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