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影:我家的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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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上海滩

当我们学习中国近代史时,必然会记住这一天: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东北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侵略战争。紧接着是1932年的1月28日,日本军队在上海发动了一场新的进攻,中国驻军第十九路军奋起反抗。这一年的春天,我的父亲诞生在上海这块土地上。

如果真像现在人所说的那样,这世间有那种“胎教”存在,那么,奶奶肚子里的生命所受的胎教就不是什么陶冶性情的轻音乐了,而是枪炮的呼啸爆炸声,难民们撕裂人心的哭喊声,夹杂着对死亡的恐惧、不安和绝望。我奶奶是带着八个月的身孕,和全家人混在难民中逃进租界后生下了我爸爸的,原来的居住地在大轰炸中顷刻间化为瓦砾。这个在炮火中诞生的男孩也注定了其一生都将在动荡不安中度过。

父亲出生后的那几年,家中的经济情况还算不错,祖父在公共租界工部局(相当于市政厅)谋得一份差事,主要搞些文书档案的翻译工作。在当时上海的外国租界,翻译工作是大量的,翻译人才是奇缺的。爷爷虽然没有留洋的背景,但他曾就读过杭州惠兰中学这所教会学校,英语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租界当局需要这样的人才,工作人员的薪俸也是优厚的,这也保证了当时全家六口人的小康生活水平。从爷爷留下的不少家族老照片里可以判断,那是这个家最安定祥和的时期。姑妈和父亲姐弟俩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天生丽质的我奶奶身上穿的是做工精致面料考究的旗袍、洋服,每一张照片里都显现出那个时代的摩登。照片里的姑妈和父亲,服装也从中式逐渐转换成西式童装,喜欢旅游拍照的我爷爷时常带着孩子们外出度假、看电影、吃西餐、访亲友、逛公园。奶奶体弱,有时需要住院疗养。硕大的疗养院里,全家人又一起住进去度周末,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是玩耍的天堂。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了,但家里老妈妈常会讲起爸爸童年的那些事。原来,这位许家大公子开口很晚,一直到三岁前,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把这个一直迷迷糊糊的“哑巴”给吓醒了。原来,那天他和小伙伴在当时住的桃源新村的弄堂里玩,一棵大树不知何故突然倒下,就压在他的脚边不远的地方,当时他被吓得面无人色,接连几个晚上被噩梦惊醒。这件事情好似当头一棒,大脑“启动了电钮”,开始有了记忆,也慢慢地会用语言交流了。虽然,谁也不能证明,这个倒下的大树和智力的开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一个有了记忆的孩子,在自己童年岁月里,最容易记住的是什么?是幸福,还是苦难?其实,孩子是不太懂苦与甜的区别,但记忆会随着人的成长产生思想是真的。那个时候,我们的这个家已经从复兴路上的桃源新村搬到了绍兴路的惠安坊,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弄堂房子,底层做客厅,二、三层做卧室,还有两间亭子间,这在今天的上海也算是高档地段了。那时候的上海,除了租界外几乎都是战场,绍兴路上的这个家接近法租界的南缘,向南不远处就是肇嘉浜,这是一条租界和华界的分界河。

上海沦陷了,肇嘉浜的南面枪炮轰鸣,火光冲天,租界里的人只能“隔岸观火”,无能为力。一直和老祖母作对的许家大公子此时也乖乖地跟着念阿弥陀佛,祈祷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仗,消灭东洋鬼子。军队打仗虽然都在华界,不会进租界,但是枪炮子弹是不长眼的,流弹横飞殃及民众的事情常会发生。为保安全,全家撤到住房的底层,因为越是贴近地面越安全,可这种安全又不是绝对的。当时就有一颗流弹,穿墙过壁,直透底层,幸亏当时没有伤到人。捡到的弹头很长,由上而下,显然是从飞机上射下来的。

我爷爷

我奶奶

爷爷和父亲、姑妈

奶奶和父亲

奶奶和姑妈

1936年11月,爷爷、奶奶在绍兴路惠安坊添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由于奶奶体弱,接近临产,请来了一位医术很高明的妇产科医生上门接生。爸爸有了一个三弟,现在又添了一个四妹。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家就是他生命的第一个驿站。整整八十年过去后,我的这位四姑姑重归故里,来到三楼当年的这间“产房”,从记忆深处寻找和她生命有关的痕迹。现在这间屋子里住着一位超过百岁的老太,两位素不相识的老人在一处福地相逢,那一刻,人与屋的缘,人和人的缘,似乎合乎逻辑地接上了。四姑姑的寻根,找回的是她生命的链接点,曾经的那个“家”唤醒的是她点点滴滴的人生回忆。

童年生活常常会在老年的记忆中重现,有时味觉和嗅觉也会帮姑妈形象地再现当年的情形。年轻时的爷爷常常带着几个孩子去公园拍照、去咖啡店吃奶油蛋糕,有时也带孩子参加舞会,但孩子们玩一会就由保姆带回去睡觉,大人们则会玩个通宵。在这类交际场合,奶奶的每次出场常常是最漂亮的旗袍加西式外套,而发型又是当年明星们最时髦的流行式样,这位人称“四小姐”的我奶奶,是许多人赞美的一位上海滩大家闺秀。

有父母的基因起作用,自然许家的孩儿们也个个有模有样,不过天生调皮的老三是家里的闯祸胚。有一次,他趁爷爷不在家,模仿爷爷平日的样子煮咖啡,结果把咖啡壶里一个小机关弄坏了。回到家里的爷爷大发雷霆,幸亏太奶奶出面保了驾,叔叔这才避免了一次皮肉之苦。那把老式的咖啡壶,顶上有个玻璃球,咖啡煮开时里面的水汽会顶着玻璃球不断翻滚。对爷爷来说,人生再苦的日子都不能让他放下最钟爱的咖啡壶。童年印象中的爷爷,一顶鸭舌帽、一根斯蒂克(拐杖)、一个板烟斗,我常常喜欢悄悄地站在他不远处,闻着他烟斗里呼出的那淡淡的烟丝味和那浓浓的雪茄香。

人的许多记忆常常因“物”而引起。一个板烟斗,可以追溯我童年时闻到的那种烟味;一把咖啡壶,可以追溯童年嗅觉中那股苦香的咖啡味;一件皮毛大衣,也可以让我想起童年被吓哭的那种恐惧。而家中樟木箱的气味大概是难以磨灭的一种最熟悉不过的气味了。或许,正是那种“物”引起的联想,在我后来的摄影中,常常喜欢以简单的“物”为主题,因为影像的背后是一种特别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