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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镜中的夏娃
1
尤嘉霓是尤嘉霓吗?这个问题看似荒诞,却非常有趣。
我们试图将探索的灯光悬垂到遥远的往昔,照亮尤嘉霓少年、童年甚至幼年的影像,试图发现她的面孔、表情、姿态在一次次旅行的变形影像中,不断被拆解、扭曲、复原,奇特的微妙变异。
尤嘉霓生活的时代是影像喧腾的时代,从一开始,影像的世界就比现实更鲜润迷人,没有防御和距离,一切都触手可及。尤嘉霓和她的女同学们渐渐放弃阅读,阅读退隐至生活一个遥远的角落。即或阅读,不过是些时尚资讯、美颜秘籍、职场上位术,全跟技巧有关,从未涉及心灵的启迪。(优秀的)文学作品是留白的,需要发挥读者的想象力,其人物才能活灵活现地浮现眼前。而影像一笔勾销了想象力,视觉、声画无孔不入地侵蚀观者的毛孔、五脏,取缔思索所需要的空间,极尽喧嚣地将画面撞入观者的眼帘!
六岁的尤嘉霓已是电视的忠实观众,客厅内有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她看到一位美丽的舞蹈演员,踮着足尖在方框里跳舞。腾跃、旋转、纯白的弧形曲线。幼小的她踮起小小足尖,模仿那个芭蕾舞演员的动作,腾跃、旋转。尤嘉霓指着画面,再指指自己,天真地问大人,我像不像那个跳舞的阿姨?
这是个有趣的画面。真实的尤嘉霓站在中间,她透过客厅里的镜子,寻找自我,观看自我,审视自我。她同时将凝视的目光投向左边的影像,她在寻求参照物,投影机投射的参照物,糅合观者梦想的元素,堂皇而美妙。那是另一个世界。
尤嘉霓开始喜欢表演,面对镜子,声情并茂地表演着。她为自己设计各种角色,时而变成妖艳的女特务,时而变成骄横的贵族小姐,镜子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做梦的好东西。她逼着姐姐扮作小丫头,托着盘子笨拙地跟在身后,她扭着身子,尖着嗓子,快点,还不快点!她妈妈叉着腰冲进来,鸡毛掸子乱舞,你们搞什么名堂!
镜子里的影像,反射着外界的景物,从黑白到彩色,从9英寸到60英寸,从球面、平面到3D,从港剧、日剧、琼瑶剧,到韩剧、美剧,更迭转换,四季轮回。尤嘉霓面对着镜子里无数可能的自己,热烈地渴望扮演其中任一角色。
1996年,韩剧热播。同学们意外发现一位当红韩星金玄雅跟尤嘉霓很相像,她们叫道:你和她真的很像。
灵魂在一次震裂后,突然发现了自我,我原本是可以这样闪耀夺目的!这种自我发现是甜蜜、微醉的,又有隐隐的刺痛。我和你如此相像,可我并不是你,你光芒四射,我却黯淡无光;我恨不得钻进你的躯壳,成为你而不是我!
中心广场大屏幕正在播放金玄雅代言的国际名包广告。
[特写]金玄雅从法拉利轻盈而出,纤长玉腿闪着珍珠般光泽,她目光迷离,纤指轻触水亮双唇——
[特写]车门关上。金玄雅一甩手,旋即扔出名包,优美的抛物线,似芬芳箭镞射向观众,性感的旁白音跳出:“抗拒不如主动挑逗!”
尤嘉霓被广告中一切动人的细节所蛊惑,她的想象力溜进无人占用的地方,一个虚拟世界正在美妙地构筑——“我”身穿YSL时装,推开旋转玻璃门,袅袅走在异国的街道上,“我”回眸看玻璃橱窗自己的倩影,一辆劳斯莱斯正缓缓开来,一位英俊绅士手扶方向盘,正痴迷地凝视着“我”……
到处都是金玄雅代言的巨幅广告画面,她们如此相像,相似的眼睛,相似的嘴唇,相似的轮廓。尤嘉霓不由趋近,双手抚摸着无限铺展的画面,我在抚摸你就像在抚摸我自己。你塑造了臆想中的我,我在你身上看到我的“幻影”。短暂的晕眩,迷人的快感,旋即,是持久的刺痛。
她不是“她”,可“她”无所不在,并活生生地围猎了她!
六岁的尤嘉霓已经学会寻找参照物,并喜欢和参照影像做比较。成年后的尤嘉霓,更迷恋于玩镜子游戏,她转动一面镜子,凝视着自己的形象,同时,她又转动另一面镜子,凝视投射进镜里的参照影像:她在寻求榜样,重新描摹自己,绘制自己,按照“她”的尺寸裁剪自己,她渴求和“她”拥有——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容颜。
尤嘉霓买下金玄雅参演的全部影视碟片,捕捉她每一个闪现的细节,无一遗漏地模仿:惊叹时,嘴唇噘成可爱的O型;生气时,斜咬丰唇;顽皮时,猛一吹气,刘海轻扬飞舞。她天生卓越的模仿力,令她惟妙惟肖地踩着心仪韩星的节奏,微笑、装扮、行为,似乎只有缩进韩星的皮囊里,才能感觉自我美妙地存在着。
她身穿高腰裹胸的韩版时装,手持金玄雅照片,要求发型师分毫不差地设计,一浪一浪烫成大卷,两鬓垂下一两缕卷曲发丝,手指绕进去,一卷一卷,啪地,弹开。眼神幽幽一瞄,幻变成韩星妖媚的神情。她笑出声来,柔糯、绵软,尾音处,发出颤颤的咝咝声。
二十二岁,尤嘉霓的新形象赫然勾出,她抹杀真与假的界限,正亦步亦趋地逼近心仪的偶像。
尤嘉霓参加中学老同学聚会,他们都惊讶道:“你变了,你越来越像那个韩星。以前是形似,现在是形神兼备。”尤嘉霓的嘴软嘟嘟一噘:“啊,你们也这么认为啊?知道吗?这次带团去丽江,一个老外游客追着问我,是不是那个韩星,我说不是,他还不信,非逼着要我的签名照呢。”
只有一名男同学一语不发,敬酒时突然冒出一句,我希望看到真实的你。
真实的我?她已遗忘,真实的自己褪色、消隐了,“她”怯懦地躲在遥远处,不肯多语。
2
对于生活在影像时代的尤嘉霓,影像不再让人想象真实,因为它就是真实。然而令她痛苦的是,她所渴慕的生活方式,豪宅华服名车,却不能直接下载,在现实中生动再现。
上小学时,尤嘉霓到一个爸爸当局长的同学家里玩,她站在阔大的客厅,仰望着同学的母亲,嗅到一股高贵芬芳的香水气息,她不由想到自己的母亲——浑身上下散发着腌酸菜气息的母亲,羞愧地低下头。
然而,沮丧仅是短暂的,炫耀的冲动如弹簧迅即反弹。尤嘉霓在同学们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从客厅、卧室到餐厅,将那个同学家的所见所闻,详细地描述给她们,只是主人公巧妙地转换成自己。她热烈地追逐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那盏小小的虚荣的绉纸灯笼,瞬间,点燃。
而当尤嘉霓的同学们从姐姐口中得知家庭的真实境况时,她整整一个月不跟姐姐说话,这虚荣的彩色绉纸灯笼,烧成灰烬,不再亮起。
她的家在城郊结合处,这真没什么可炫耀的,说出来,还有点尴尬。童年时期,郊区的土地荒芜着,于是,家家户户就利用闲置的土地种上蔬菜,甚至还挖了一个池塘,池塘里有鱼,有戏水的鸭子,到了八月,还有菱角。她记得爸爸坐在小木盆里,一划一划,唱着歌,捞菱角。
后来,池塘填平了,田野消失了,他们盖起楼房,自己住不了,出租给附近做小生意的人。东边新建飞机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窗玻璃哗啦啦地响。可他们算是真正的城市人吗?
废墟、瓦砾、垃圾场,在她的视线里,无比辽阔,像沙漠般无限绵延,吞噬童年时期的全部记忆。
城市、乡村的分界线如此模糊,又如此清晰。她的身份游移其间,被放逐的失重的感觉。她讨厌这种感觉,干脆奋力游到水中央,让一束光把她打个通体透亮!
分界线从来就没有消失,她不是乡下人,也不是城里人,从一开始,她就注定在尴尬的身份边缘徘徊。我们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们在哪里呢?
尤嘉霓究竟在哪里呢?墙上贴着的金玄雅正对她媚笑,她可以模仿她的一切,她的发型、妆容,甚而模仿她的眼神——诱引观者无论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进入她柔情四溢的微妙悸动中。
可是,她越像“她”,她就越痛苦:你刺激我,你挑逗我,可你偏偏什么都不给我。
她偷猎了“她”的形象,可她却偷猎不了“她”的生活方式!
3
这种分裂是痛苦的。身体的一半沐浴于参照影像的耀眼光芒中,另一半则浸泡在冰凉彻骨的海水,她在冷暖的临界点。
参照的影像时而是诱惑的,它们献媚地映射出尤嘉霓憧憬的生活场景:电视台正转播香港某女明星耗资数亿的奢华婚礼,镜头从法国名设计师设计的水晶低胸婚纱,镶嵌八百颗稀有黑钻和白钻价值千万的项链,移至南太平洋岛国的旖旎风光,豪华的海边别墅,婚宴上的每一道美味佳肴……她的虚荣心蜜蜂般贪婪地吮吸着花蕊,迟迟不肯飞离。
明星的奢华婚礼令尤嘉霓如此心荡神驰。她的躯壳栖息在家里的椅子上,她的精神浮游于流动的虚拟情境——在美丽的南太平洋岛,她正乘坐私人游艇飞驶。难以言传的交感幻觉。
女娱记兴奋地告诉观众,这个家族为了刺激女明星尽早生育,开出高达一亿的奖金,如果生的是男婴,再额外赠送苏格兰牧场和豪宅两栋。她调侃道,女明星的生育价码之所以这么高,关键是身家清白。身家清白的明星,好比处女在红灯区有着好价格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媒体将目光聚焦到明星膨隆的肚子,而肚子的背后,则是每个富豪投资的相应金额。被媒体蛊惑的大众,突然意识到,最自然的繁衍后代,也能演变成一场温情脉脉的生育交易。
尤嘉霓由此得出这样一条有趣的功用性物品链公式:钻石=爱情,豪宅=婚姻,生育=家族继承权+一个亿+苏格兰牧场+豪宅两栋。
既然明星可以出售“美丽”,出售“交际权”,出售“生育权”,尤嘉霓为什么不可以?
她们从来就是尤嘉霓的榜样!
而当华丽的灯瞬间消失,镜子又是冰凉、冷嘲热讽的。外面的世界,有五颜六色的镜子,电视里的、橱窗里的、中心广场的大屏幕,到处都是流动的镜子,到处都有参照的影像,到处都飞舞着她理想的生活图景。然而,尤嘉霓在这些镜面看到的自己,是缩手缩脚,经不住强光照射,沿着城市壁缝行走的形象。
尤嘉霓回到家中,家里的一切显得格外敝旧、破败。她和姐姐共用一个衣柜,打开衣柜,浓烈的樟脑丸的气味,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堆叠在一起,都是便宜的地摊货。尤嘉霓砰地关上柜子,柜门摇摇晃晃,一个螺丝钉松了,尤嘉霓恨恨道,它为什么不彻底坏了呢!她无比沮丧地躺在床上,隔壁房客黄碟里的呻吟声吵得她无法入眠,尤嘉霓跳下床,狂躁地喊道,妈,你就不能租给有点素质的人吗!母亲正拎着磨了边的白色尼龙袋,里面装着计算器,猛烈地擂房客的门,催缴房租。爸爸半趿个拖鞋,用劲地擤鼻涕,水泥地上到处是枯黄菜叶、烟屁股、黏稠的痰渍。
她清晰地听见影像碰撞时镜子碎裂的叫喊声!
4
尤嘉霓被巨大的反光镜迷离了双眼,她控制不了自己的体温、情绪、内分泌,总有一个声音让她欣喜若狂,更让她烦躁不安。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尤嘉霓?是谁在决定着尤嘉霓的决定?她身体的温度调控器,究竟被谁盗取了呢?
或许,尤嘉霓自己没有意识到,一个神秘的镜头早早潜伏于体内,诡异地窥视、记录她的喜怒哀乐,摄取其潜在的心灵秘密。它知道她的一切:欲望、快乐和恐惧,而后,通过终端连接,传输到奇妙的机器,以声画并茂的形式呈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世界具有示范性、号召性及神奇的催眠力量,诱引她坠入甜蜜的陷阱:我将吸蚀你的魂魄,让你成为木偶人,而我则是永远的暗中操控者!
这个神秘的镜头就是“媒体的凹凸镜”。
在摇摆不定闪烁的光晕里,“媒体的凹凸镜”的变异是有弹性的,具有很强的人为因素:放大或缩小,凸显或遮蔽,添加或删减……一切皆在有利于意识流窜的通道里,取景、裁剪、定格。
透过“媒体的凹凸镜”,我们看到了什么?
“凸镜头”:聚焦、放大、变异,特写镜头。片面的取景,片面的放大造成片面的结论,而这样片面的结论,因其具有某种极端情绪,尖锐地凸显,更易攫获眼球。
新闻怪胎“煽色腥”——应运而生。
“煽色腥”新闻强调例外甚于常规,煽情甚于重要性。视角聚焦在色欲、灾难、暴力、犯罪、明星八卦、名人丑闻、他人隐私等,标题惊悚艳俗,情节耸人听闻,追求新闻故事化、离奇性,刻意突出新闻事件中的矛盾冲突,强化事件的戏剧悬念,制造出一场又一场轰动效应……新闻不再是真实记录,而是商业广告、惊悚电影、艳情小说,可以任意曲解一个人物、一桩事件、一种声音。
“煽色腥”的终极目的是激发尖叫效应,越血腥、越淫秽、越冷僻、越怪诞,越是非常性的事件,越有助于提高收视率、发行量、点击率、生成丰沛的“尖叫利润”。
“凹镜头”:删除、淡化、自行消隐。
藏匿进“凹镜头”里的是在整个事件中客观存在的声音或面孔,但为了凸显自己的观点或某种导向,这些声音或面孔,将被屏蔽于画面之外,哪怕它们至关重要。
无法攫获眼球的新闻同样也消隐于“凹镜头”,人们关注一个明星的时间要比关注一个科学家多几百倍,尽管科学家生成的价值是明星的几百倍甚至更多。
我们再次看到那位在南太平洋岛国举办婚礼的明星。她风采全无,甚而有些怯懦。女明星说自己或许只是个管家,每天照看孩子,带着保姆到超市购物,从睁眼到闭眼,她一直都在忙碌。女明星话语紧促,眼神下意识地回避耀眼的镁光灯……突然,她停顿了,她还能说什么?难道抱怨尖酸的婆婆、喜欢逛夜店泡嫩模的富豪老公,还是怪自己不够精明,嫁给资产实为负值的“负翁”?
然而,这些镜头被裁剪,缩进一个角落。或许,媒体认为这一采访毫无示范性,镜头不愿唤醒受众,不愿将他们从痴迷中惊醒,从谵妄的奇想世界里拽回来。
我们凸显我们想凸显的,我们涂抹我们想涂抹的,我们裁剪我们想裁剪的。
媒体的“凹凸镜”:被建构的视觉世界。
5
如果说,世界被加工,被裁剪,被虚构,那么,我们看到的是真实世界吗?麦克卢汉说,掌控镜头的人,本身也是有血有肉,七情六欲的人,大多数新闻是虚假的,因为新闻是经过挑选、支离破碎的,被放大或缩小,由记者渲染、加工推向公众,与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吻合。
这一点,尤嘉霓进入报社工作后,开始略有所知。在一次乳制品质量调查中,新闻部被某权威部门授意,曝光其中某名不见经传的小品牌。这家小厂的问题,在媒体的曝光下,被无限放大,及至销售陷入瘫痪。为了挽回声誉,企业不得已在报纸上刊发系列广告,所有的后续报道随即被取消。
这种做法,在媒体界颇为流行,我曝光你,不一定跟正义有关,而是要棒喝你,让你知道我的威力,成为我的广告成员。
在“媒体的凹凸镜”下,受众被欺骗了,他们只记得那个有问题的小品牌,可是,其他有问题的大品牌呢,因种种原因安全地躲在屏风后。受众愉悦地听着媒体的话,购买被保护品牌的产品。
这就是媒体干预下的选择!
一条新闻或节目的出炉,犹若精子和卵子的接触,是一个漫长而崎岖的探索过程。政治背景、领导授意、记者意图、广告商的干预、收视率或发行量的考量,竞争媒体策略等等,镜头也会说谎,覆盖个人的意识、理念、判断,镜头扭曲了镜头中的影像。
6
究竟是社会描摹了媒体,还是媒体描摹了社会?
一旦情绪的调控器掌控在媒体手中,“凹凸镜头”变异下的世界将彻底改变我们的感知、思维、行为——认知的变异,思维的变异,行为的变异。
当媒体过度曝光恶俗淫秽,恶俗淫秽将成为社会常态普遍存在……
当媒体过度曝光暴力事件,现实生活中的暴力事件会日趋增多……
当媒体过度曝光人情冷漠,人情冷漠就像病菌到处蔓延……
当新闻对某一事件反复炒作,会形成示范效应,潜意识地诱导受众观摩、仿效——集体特征的“涟漪效应”。娱乐业出现虚假繁荣就是这样一个范例。媒体高频率地报道明星的奢华生活,成为无数青年男女的参照镜面,刺激、模仿、追从,激发更多的人疯狂报考艺术院校,从事演艺职业……中国泛娱乐时代随之来临。
世界已被媒体自我言说。
7
然而,尤嘉霓已被彻底魇住,似患疟疾,时冷时热。
某一天,她烦躁地从男朋友石风的自行车跳下来,抱怨道,你为什么骑得这么慢!
自行车的速度并不是问题,而是欲望的速度和现实的速度相逆运行时,产生尖锐刺耳的摩擦音。
究竟是什么画面刺激了她?
一辆红色宝马敞篷跑车,正从石风的自行车旁飞驶,车内女孩漫不经心地轻撩发丝,四十五度转侧面,一头漂亮的红棕色长发旗帜般飞扬。欲望喷射出烟花,迷灼了双眼——这一场景我已描摹多时,我迷醉于她的边缘,热烈地渴望成为她,像她一样坐在宝马车内,呼啸而去。
尤嘉霓昂着头,目光掠过石风的头顶,她看不见他的脸,在暮色中虚浮的面孔。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坐上宝马,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十年?二十年?我都老了……”
若干年后,某女孩在一档相亲节目中,众目睽睽下,嘲弄一位追求者,我宁坐宝马车里哭,不坐自行车上笑。不同的是,尤嘉霓只是烦躁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她的心理感受仅在阴潮罅隙里汩汩流淌,而这个女孩却被强烈的镁光灯无限放大,偶像般放大,并以偶像的光芒照耀着患了贫血症人们的道路。
媒体塑造了偶像,偶像发出了声音,声音到处鼓噪着,干扰着视听,尤嘉霓的时代鼓噪着各种声响,世界背景般的雷鸣声响,障蔽内心真实的声音。她听不到自己灵魂的声音,她听到的都是别的声音,网络、广告、电视里的,她在嘈杂声音中行走,这声音如此强大,如轰炸机马力强大地在头顶盘旋,尤嘉霓误以为这声音就是自己的声音,她失去了自己的原声。
她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在众多面孔中,这张面孔和那张面孔如此相像,以至无法辨识它们原初的模样。原初的模样不断被涂改,被描摹,姿态、眼神、表情甚而连嘴角一丝讽刺的微笑,都可以在另一张脸上找到相似的痕迹,我不认识他(她),可我们就像一对孪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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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在描摹,人人都被描摹。
她们走在时尚的前端,却又惊人地抄袭另一个人的身影。波西米亚、摩洛哥、朋克、韩范儿、日本潮人……她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流行节拍,落伍(OUT)即是身份的退场,游戏的出局。
她们训练对名牌的鉴赏,共同鄙视对品牌无知的人。她们挎着名牌包,极尽喧嚣地炫耀。他人的嫉妒,是她们欢愉的源泉。
成为时尚女王,活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是她们的生存价值。
她们认为改变人生最重要的是人脉资源。她们勤奋地编织交际网络,不在吃吃喝喝,就在吃吃喝喝的路上打扮自己;
她们最在意男人的地方,是他们拥有的数字,存款多少,豪宅几幢,名车几辆,她们认为越名贵的车里,所载的女人越漂亮;
她们最愉快的事情,是购物时携带永不透支的“刷卡机”,无论“刷卡机”是50版或是80版;
她们最爱恋的是自己的美貌,不计成本地精雕细琢每一寸肌肤。这种自恋式的投入渴望超值回报,幻想有一天如稀世珍品被贩卖到天价。
她们精通各种“钓鱼术”,钓男人,钓金钱、钓机遇……她们认为,谈情说爱是一桩投资收益率最高的绝妙交易。
越多的绯闻对她们而言,越有些虚荣的快感。异性的调情是魅力保鲜的秘籍。情感就像化妆品,涂抹在脸上,光鲜水嫩,给别人看的。
当质疑的目光投向她们,她们言辞凿凿:所有的观念、行为、生活方式,并不是我想如何,而是整个社会的欲望在我身上的微型显示。
“银行倒闭不会令我不安;天堂倒闭不会令我不安;不景气不会令我不安;缺乏物质欲才会令我不安。欲望从来就没有不景气的时候……”铿铿锵锵,她们听着这样的广告词走在城市广场的石阶上,金属鞋跟的回声不知疲倦地响起。她们姿态妖娆,神情傲娇,臀部富有意味地微微晃摇,感知着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欲望伸出湿漉漉的手,渴望触摸,触摸所有界限外的诱惑,要让难以察觉的微弱欲望变成行动,而不是让欲望,哪怕最微弱的欲望,自行消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