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现代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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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永远正确”的鲁迅

关于鲁迅的评价

讨论“五四”的意义之后,再看鲁迅的作用。第一,鲁迅用白话做了小说的实验,最早而且最成功。第二,鲁迅也批判礼教吃人。第三,鲁迅也启蒙。这里有点不同,鲁迅说了他是“遵命”启蒙,鲁迅:《呐喊·自序》, 《鲁迅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是听别人的将令,也就是说并不完全是他的本意。遵谁的命?遵陈独秀,遵胡适,你们说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第四,鲁迅坚定地相信进化论。从理论上讲,鲁迅就是“五四”的方向,鲁迅的影响就是“五四”的影响。当然,这是教科书式的结论,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我们知道,庙里的神像,每个时期都会被人涂上新的油彩。鲁迅还在世的时候,跟文坛大部分的人都吵架,鲁迅骂过的人多过他赞的人。但是当他去世时,文坛暂时统一了,大家都纪念他是民族魂,这是民国时期在上海最大的一次出殡。鲁迅去世以后,跟他反目的人都来称赞鲁迅。

鲁迅去世时体重只有七十几斤,他最后看病其实是误诊。现在有人拿出当年的X光片出来,说打针出错,而负责他的医生是一个日本人。但是鲁迅一直坚持找这个日本医生。

这里稍微讲讲鲁迅研究史。最早称赞鲁迅的是瞿秋白。瞿秋白是陈独秀之后的共产党总书记,但他没做多久就被批评为错误路线下台了。那时他躲在上海,和鲁迅成为朋友。瞿秋白说鲁迅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蒂克的革命家的诤友”。 瞿秋白编:《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上海:青光书局,1933年。这里他给鲁迅三个定位:一个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鲁迅家里原是有钱的,他是背叛出来的;第二,他是“绅士阶级”,其实讲的就是资产阶级,但他又是他们的叛徒;第三,他是浪漫的革命家的好朋友,却是说实话的好朋友,这些浪漫的革命家指的是创造社、“左联”一些人。这是对鲁迅最早的评价。

瞿秋白也是我父亲的老师。我父亲常常回忆说他在上海大学时,和戴望舒、丁玲一起听过他的课。

对鲁迅最关键的评价,是在他去世几年以后,毛泽东说的一段话:“二十年来,这个文化新军的锋芒所向,从思想到形式(文字等),无不起了极大的革命。其声势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简直是所向无敌的。其动员之广大,超过中国任何历史时代。而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了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 《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三个“伟大”,五个“最”,这样说过之后,鲁迅的地位就彻底奠定了。甚至在台湾,都很少人说鲁迅不好,但他的作品一度是禁书。

小时候的印象,“文革”时什么书都不可以读,唯独鲁迅的书可以读。那时读的书是一九七三年版的《热风》,一本对我影响很大的书。既然“文革”时什么书都不能看,怎么论证鲁迅伟大呢?原来鲁迅和“左联”的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吵过架。这四个人当时负责和鲁迅联络,是“左联”的领导,鲁迅给他们起了一个外号,叫“四条汉子”。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作家》月刊第1卷第5期,1936年。所以,在“文革”时,人们就说鲁迅早就看穿了“四条汉子”的面目,而这四个人一直被重用到一九六六年。说起来,鲁迅眼光厉害,早就知道了他们有问题。

前些年,浙江文艺出版社想出新版《鲁迅全集》,要对《鲁迅全集》做一些新的注解,而且找了很多名家来做注释。鲁迅提到很多人,骂了很多人,称赞很多人,都要做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其实都有倾向性的。最后这个出版计划未获批准。

“文革”结束,要批判“四人帮”,鲁迅又起作用了。据说张春桥十几岁时喜欢写诗,笔名叫狄克,写了一首爱情诗,里面说到猫。但是鲁迅不喜欢猫,尤其是他住的地方,猫老在那里叫春。他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散文《狗·猫·鼠》,就是讲这件事。也许,他就是不喜欢张春桥的诗。当然了,鲁迅非常“英明远大”,在一九三六年就写了一篇文章,说狄克这个人很不好。“文革”后我就看到有篇文章,说鲁迅“火眼金睛”,一早就拆穿狄克的阴谋。

所以,鲁迅“永远正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要思想启蒙,要唤醒民主意识,鲁迅当然又是反专制的旗帜。九十年代中国出现商品化了,很多人经商,有些知识分子不满意,要骂商人。钱理群说他在北大开课,学生们最喜欢鲁迅骂梁实秋,资本家的乏走狗。鲁迅在每一个时代都可以被很多人所用。鲁迅自己其实也早有预言:“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鲁迅:《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 《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256页。

关于鲁迅的研究

关于鲁迅的研究,我这里带来一些自己的书,你们看看:丸山升的《鲁迅·革命·历史》[日]丸山升著,王俊文译:《鲁迅·革命·历史:丸山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藤井省三编的《鲁迅事典》[日]藤井省三:《鲁迅事典》,东京:三省堂,2002年。。在“文革”以前,中国最流行的研究鲁迅的书,是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李平心的《人民文豪鲁迅》,这本书是比较左的,是从政治上讲鲁迅的战斗,但核心观点影响很大:“鲁迅是现代中国号召思想革命和坚持战斗现实主义最英明、最强毅的先驱人物。他的思想不仅是中国人民要求进步,渴望光明的意志最集中的表现,同时也是中国民主革命运动往前发展和走向深入的最明确的反映。”李平心:《人民文豪鲁迅》,上海:心声阁,1941年。

李平心在一九六六年自尽,他写了很热情的歌颂鲁迅的书。他是我父亲很好的朋友。

日本最有影响的汉学家竹内好,也是专门研究鲁迅的,他的成果反过来又影响了中国的鲁迅研究,是研究中国思想非常重要的一个学者。代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鲁迅研究的成就的,是陈涌,他是“文革”后中国文艺评论界的左派代表人物,很有影响力。“文革”以后有一位学者叫王富仁,他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后来到汕头大学做教授,学术界对他的评定,是“结束了鲁迅研究的陈涌时代”,这是很高的评价。

后来长篇小说《白鹿原》得奖,据说陈涌帮了很大的忙,他是真心诚意的左派。我个人是不在乎左派右派,主要看你的信念是不是真的相信。

还有李欧梵英文的《铁屋中的呐喊》,这本书在观点上受了夏济安很大影响。夏济安讲过一个故事:隋炀帝时,李世民召集各路好汉造反,结果事情败露,只好逃走。隋兵想用一个铁闸门把他关住,这时,一位侠客用身体把铁闸挡住,让好汉们都逃走,自己反被这个铁闸轧死了。夏济安还引了鲁迅的话:“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原载《新青年》6卷6号,1919年11月1日。他论述鲁迅的核心意象,就是“黑暗的闸门”,[美]夏济安:《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5年。他说,鲁迅觉得他要做的事就是扛住黑暗的闸门,让年轻人去到一个光明的世界,而他自己是要被闸死的。这是夏济安最基本的观点,鲁迅是这么一个英雄。那么,这个“闸门”是什么呢?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二是内心的悲观主义。就是鲁迅身上背负的这两个东西,使他走不远;但是,他愿意让年轻人走。这是夏济安最基本的观点,鲁迅是这么一个悲剧的英雄。这也是一个进化论的观点。

夏济安是夏志清的哥哥,两兄弟都是台大的教授,是《现代文学》杂志流派的老师辈的人物。钱谷融先生说,夏济安的学问比夏志清更好。

八十年代后的鲁迅研究,推荐两个人。一个是汪晖,他写了《反抗绝望》。汪现在比较有争议,被认为是新左派理论的代表。他其实也受了夏济安的影响,不是只强调鲁迅的战斗性和光明面,而是注重分析鲁迅的“黑暗面”。鲁迅有一句话很有名:“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野草·希望》, 《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就是说,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绝望的,所以这个世界是虚妄的,可是怎么证明你绝望呢?就像没办法证明有希望一样,也没办法证明一定是绝望;我没办法说将来一定会更好,但我也不可以说将来一定会更坏。这样的话,今天听来还是令人怦然心动。所以鲁迅要反抗绝望。还有钱理群,是很有激情的鲁迅研究者,他在北大开鲁迅专门课,很受学生欢迎。另外,鲁迅博物馆的馆长孙郁,写《鲁迅传》的朱正,等等,都是研究鲁迅的专家。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人,大部分都会研究鲁迅。鲁学和红学,是中国的两门显学。

“进化论”在中国:严复和伊藤博文是同学,两个人一起到英国留学。伊藤博文回到日本,一手推动了明治维新;严复回到中国,翻译了《天演论》[英]赫胥黎著,严复译注:《天演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赫胥黎的《天演论》,就是演化的意思。本来是讲自然界的,但中国那时国弱,所以用自然界的规律解释社会历史发展。严格来说,这叫社会达尔文主义,是错误的学说。理论上,政治社会不像自然界,不是简单的强者吃掉弱者,否则就是社会丛林原则。但实际上还有很多人相信,认为有了实力才能讲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