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成王败寇
雪不知不觉地停了,天气仍旧阴沉的可怕,大片的乌云沉沉地压在邺都的上方,压得城中稀少的行人缩了脖子,佝偻着背脊,低了身子匆匆而过。狂风呼啸着从玉檐金瓦刮过,如同锋利的刀片割裂人的心脏。纱窗上的残雪在冷风的侵袭中慢慢凝结为白色的雪霜,薄薄的一层,却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凉之气。
她病了。
她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可是她无法接受元善见的死,更无法接受高湛与高洋的行为。
她在梦里痛苦挣扎,却怎样也醒不过来,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晚,她被高澄压在身下,她的夫君高洋——就站在合欢树下远远地看着,痛、恨、绝望齐齐涌上心头,化为鲜血染红了雪白的锦帕。
元善见是她年少唯一爱过的男人,那个有着温柔目光的男人,那个身不由己的年轻帝王,还来不及开始他的宏伟功业便被埋葬在寒冷孤寂的冰雪之下。
她想要欺骗自己,高洋是她的夫君,是北齐的帝王,他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可是当伤痛一点一点累积,化作浓重的失望与痛苦,绝望几乎将她湮没。
她的梦里不断出现元善见、高澄甚至高洋。到最后,她竟不知道,是因善见的死亡而难过痛苦,还是因为高洋的无情欺骗。
她听见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娥,阿娥”她仿佛于黑暗中看见那个穿着霞锦衣袍、玉簪束发的男子缓缓走来,她低低唤着,“善见……”眼泪从眼角轻轻滑下,渗入枕间,那个声音竟再也未响起,却于意识模糊中隐约感觉到一滴眼泪落在脸颊上,砸开了记忆中的另一张面孔。
“阿娥,你真好看。”这是新婚之夜,高洋揭开她的盖头,跟她说的第一句话。而她憋了许久的委屈伴随着眼泪一下汹涌流出,不知道是因为嫁给他还是因为他的相貌与痴傻。她的哭泣让他束手无策,急的团团转,她没有看到他当时眼底深处的一缕深沉与怜惜,只看到他挠了挠头,傻傻地道,“家家说宝宝哭,要么就是饿了,要么就是想要如厕了,阿娥,你是饿了还是要如厕?”她一听,哭笑不得,倒也不好意思再当着他天真的眼神大哭,便抽噎着擦擦眼泪,垂下眼眸不说话。两人的新婚之夜便在这样的尴尬中度过,两人相背而睡,高洋熟睡的时候,她望着大红的喜烛燃烧直至熄灭。
第二日,外面下起了小雨,湿答答地打在纱窗上,滑落在地上,溅起一滩涟漪。她醒来后便听侍女说二公子一早起来便在那铲土种树,侍女对他的痴傻见怪不怪,也无人劝阻,无人上去帮他,更无人为他撑一把伞,有些甚至站在回廊处看着这个痴傻公子的笑话。她撑伞走了过去替他挡住雨,高洋的发丝衣袍俱湿,看见她却站起来傻傻地笑,“阿娥,阿娥,你看我种的树!”她望过去,忍不住笑了,那坑挖的巨大,树苗东倒西歪,高洋看着她露出笑容道,“阿娥,大哥说这叫合欢树,种了你就会永远在我的身边!”
她微微一怔,看着他脸上雨水滑落却笑容灿烂的样子,心里的排斥也少了几分,她掏出锦帕细细擦干他脸上的雨水,柔声道,“快进屋吧,会生病的。”
高洋摇头,“我要保护我的树,不然雨会把它吹走。”
她道,“等太阳出来了,我再陪你一起种,这棵树,要我们一起种。”
高洋闻言才乖乖跟她进了屋,她吩咐侍女打来热水,她替他脱去衣裳的时候,脸颊微微红了,低头不敢正眼瞧他,高洋低头看着她,摸着她的脸颊缓缓道,“阿娥,你真好,我也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这句话似乎不像从一个痴傻之人口里说出,她心里微惊,抬眸时望见的仍是高洋痴傻的笑容,道,“因为我要阿娥帮我穿衣洗澡……”
那些记忆,那些借着痴傻表明心迹的话语,穿梭时光伴着雨雪飘散而来。她呢喃,“高洋……”她的呢喃却再未得到那句回应,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边有稚气的声音唤着一声又一声的“家家”,那是她的孩子,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暖着她冰冷的心,寒雪逐渐融化,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高邵德一把扑进她的身上,“家家,家家——”
“家家,你醒了!”高殷虽然只有六岁,处事已是沉稳,不像弟弟那样随意扑入母亲怀中,而是站在床边,满脸欣喜地道。
“二嫂,你醒了。”她伸出手摸了摸高殷的头,投去安慰的眼神。她没有见到高洋,却望见高湛站在不远处,只见他脸上欣喜一闪而过又带上几分不安歉疚,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看见她眼里的沉静与失望,不安地将目光移到高邵德身上,走过来一把拉过高邵德道,“你们不要在此吵闹。”
高邵德素来不喜高湛,甩开他的手,重新扑入她的怀中,“我要家家——”
她摸着邵德的发丝,不再望他,只是平静地道,“宫闱之地,高太尉请吧。”
高湛流露出一缕失望落寞的神色,良久才道,“元善见之事——”他顿了顿,见她沉默,许久才继续道,“成王败寇,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的声音里似乎已不见了最初的稚气与单纯,哪怕他只有十三岁,但话语中的绝情却令她内心恐惧,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道,“我不知道你为何因他恨我和二哥,我也不知道你和他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我只想告诉你,这就是弱者的命运。倘若输的是二哥,他也会有同样的下场,甚至更惨。而你,是否也会因此而如此痛苦?”
她始终沉默未语,低垂的卷睫在眼窝处投下一方阴影,脸颊苍白清丽,紧抿的唇带着些许的骄傲与倔强,仿佛沾染残雪傲然绽放的梅花,又似开在三月经受风雨侵扰灼灼娇艳的桃花。
高湛凝视她许久,终是在心底轻叹一声。他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了一下脚步,终是远去。
“家家,不哭。”高邵德擦去她的眼泪,她才知道自己又流了眼泪。
“家家,让儿臣服侍您吃药吧?”高殷过来扶她坐起来,亲手接过侍女端在一旁的药羹,喂她喝下,六岁的孩子已经体贴至及,令她感到一股温暖。她擦净眼泪,看着高殷稚气天真却沉静温雅的面孔,想起初见高湛之时,他也只有六岁。她的心里复杂异常,如今高殷已是皇太子,性格善良,可谁知在这乱世中,为了权势,她的孩子会不会也变得和高湛、高洋一样。她既不愿她的孩子过于软弱变成第二个元善见,也不愿她的孩子杀人如麻、成为冷酷无情之人。
“殷儿……”她唤道。
“家家?”高殷抬眸对上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道,“家家有话,等喝了药羹再说吧?”
“殷儿,你只需记住家家的话,手上若是染满了鲜血,心难定,夜难寐。”她将目光望向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缓缓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九叔时,他也就是你这个年纪。”
高殷沉默良久,点点头认真道,“儿臣明白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宫女的声音,“陛下——”
珠帘被掀起,高洋身披金色大毳,大步走了进来,高殷站起来恭谨行礼,“父皇。”高绍德眼睛一亮,“父皇。”
她未开口,也未行礼,宫女上前替高洋脱去身上毳衣,高洋平静地道,“你们都出去。”
殿内之人悉数退下,安静地可以听见人的呼吸声。他的身上似乎挟裹了外面的寒气,令她的心都微微地颤抖起来,半响,她才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淡淡的,却沉重地砸在她的心头,“你爱他?是吗?”
她的手握紧锦被,眼泪聚集,缓缓地砸了下来。
“你爱元善见?是吗?”高洋冲过来握住她的双肩,声音低沉而平静,他抬起她的下颚,李祖娥在他漆黑冰冷的眼眸里看到了杀气、愤怒,如一头野兽困在其中狠狠地撞击,带着鲜血淋漓的痛楚,她的眼泪划过脸庞,沿着唇蘸在高洋的手上,如同在他心里刺了一刀又一刀。
他狠狠地甩开她的脸,“你从来也没爱过朕!”他多希望她说不是,可是她就是沉默,沉默,他咬牙切齿,“对吗?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朕,你爱的,一直都是他,怎么,一直看不起朕吧,哈哈,你和所有人一样,从来都没看得起朕,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她伏在床上一动也未动,眼泪却簌然落下。
“你说,你为谁而心伤?为谁而落泪?你说,李祖娥,你说啊?!”她从未见过这样癫狂的高洋,高洋面目扭曲,愤而拔出腰间宝剑指向她,锋利的剑芒凝结剑尖,她抬起脸,心从惧怕缓缓恢复到沉静,她静静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八年的男子,她知晓乱世之中人多凶残,而高家之人尤甚之,倘若他真想她死,她又怎能不死?
她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倔强与决绝,高洋却双手颤抖,红了眼眶,泪水凝结于眶,良久终是咬牙道,“与我这个痴儿成婚八载,真是委屈你了。”他狠狠摔下手中宝剑,宝剑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转身大步走出房内,只余珠帘碰撞声响。
她靠到床沿上,怔怔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一连数日,她也未见过高洋。
后来,她才得知,高洋早已乘北国封冻、不宜施战之机,亲率北齐军队用兵库莫奚。在代郡之战中,北齐军大获全胜,仅牲畜即俘获十余万头。消息传至北齐国,人心振奋。
北齐军凯旋归来之日,城内百姓夹道相迎。他进宫的时候,她来到城楼上,看着他坐在马背上,身披战袍,后随百将,威风凛凛。看见他平安归来,她心里竟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身旁侍女道,“听说陛下在此战英勇非凡,还受了重伤呢。”
“受了伤?”她心绪复杂,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可有太医瞧过?”
侍女机灵回答道,“娘娘何不亲自送些补药,前去瞧瞧呢。”
“恭迎皇上得胜归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的高呼声传来,高洋勒下缰绳,停住马步。所有嫔妃皇子、文武百官都来迎驾了,所有人都俯拜在他的面前,高呼万岁,可是他扫视了几圈,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皇后娘娘呢?!”
“这……”众臣面面相觑,不知作答,他们虽已派人告知娘娘,可她却不来又有何办法?六岁的高殷站出来,犹豫开口,“父皇,家家身体不适,不能亲迎圣驾,还望父皇恕罪。”
高洋却已心底明白,冷笑一声,怒气自心底翻涌上来,引发伤口上的疼痛,他捂唇轻咳了几声,一人斗胆上前谄媚道,“听闻陛下重伤未愈,又舟车劳顿赶回邺城,臣甚是忧心,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臣等早已将龙辇早已备好……”
“我要你多嘴!”高洋面无表情,目光冷厉,“谁告诉你朕受伤了!给我拖下去,砍了!”
众人闻之皆大惊失色,那人求饶不已,高洋却不管不顾,纵马前行,“朕不想坐什么破龙辇,朕想杀人——”
车马辘辘而过,两旁的人皆俯跪于路,那人被拖走时的惨叫与求饶令众人皆战战兢兢,浑身战栗。十三岁的高湛骑马随于身旁,精致的脸上毫无表情。高洋纵马悠悠走了数步,侧头望向跪着的嫔妃中有一个穿着素色粉裳的女子,他停下马步,手一指,漫不经心问道,“你,抬起头来!”
众嫔妃不知他唤谁,皆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应答,高洋按捺性子问了一遍,“穿粉色衣服的。”
粉裳女子这才抬起头来,只见她眸含媚色,半带娇柔半带惶恐地唤了一句,“陛下……”她微微一笑,“臣妾薛嫔,恭祝陛下得胜归来,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
高洋脸上浮现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过来。”
薛嫔提起裙角,款款走至高洋面前,未料高洋俯身抓住其手腕,将她一把掳至马上,薛嫔惊呼一声,依偎入怀,他却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高湛安静地坐在马上,不由自主抬起眸望着城楼上那一袭明亮的身影消隐在城楼之上。
高洋自回来后,并未踏足她宫寝一步,只是日日饮酒,夜夜笙歌。高湛求见她几次,皆被拦下,也有老臣托人请她劝说。她想了许久,终是做了一份药羹来到他宫殿处,他正蒙着双眼与那薛嫔玩乐,高洋醉意朦胧地走至她的面前,笑着直道美人,她心里无端酸楚,身后侍女小声提醒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高洋一怔,取下白纱,“是你?”他笑了几声,嘲讽道,“皇后终于舍得,踏足朕的寝宫了。”
她低头不语,高洋眸底的期待渐渐湮没,一股怒气无端涌上心头,一扫酒樽,“滚,都给朕滚!滚——”
刚刚还玩闹作乐的伶人乐师被吓得纷纷退了出去,薛嫔呆呆站在那里,刚按捺住恐惧唤了一声,便听见高洋双目圆瞪,如同魔鬼,“还不滚,等朕杀了你吗?!”她被吓得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地请罪出去了。惟有她,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毫无惧色,手端药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眸越发沉静温润起来,如一块美玉,散发幽然璀璨的光芒,就那样缓缓平复他心底的暴虐与狂躁。
“你为何不走?”高洋开口道,痛楚而冰冷的眸底下是嫉妒、惶恐与愤怒,“你本就不想见到朕,不是吗?”
她垂下眸,缓缓道,“陛下,是妾的夫君,我为何不想见你。我为陛下做了药羹,陛下——”她边弯腰边道,可话还未完,便被高洋从身后紧紧抱住,良久,她听到高洋的声音传来,“阿娥——你叫我子进。”
这一次,他并未自称朕,她的心弦被触动了几分,低声唤道,“子进。”
“对,像从前一样。”他浑身酒气,似已醉了,“阿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她感觉到背后传来一股凉意,“你是我,最爱的人。”高洋的脸贴在她的背上,缓缓道,“你是我,高洋的妻子,是我要对你好一辈子的人。”
高洋的泪渗入她的心底,缓缓融化了那层坚冰,她转过身,凝视着高洋似醉非醉的眼眸,看着他不甚英气的面容,“你醉了……”
高洋笑了笑,她想起这几日朝臣所言,忍不住道,“子进,这几日朝臣都等着你上朝议政呢。”
高洋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才笑,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了几步,几分漫不经心,放荡不羁,而后缓缓道,“阿娥,你是希望我做一个好的君主,还是一个不好的君主呢?”
“当热是好的了。”她不甚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并且她虽明白高洋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却仍存期待之心道,“我希望你能匡扶天下,救这天下于分裂之中,救这万民于水火之中。”她凝视着高洋,顿了一下道,“即使不为这天下,也要为我、为殷儿,为小儿邵德考虑”她面露几分凄凉,“九弟说,成王败寇。身处乱世,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我儿的命运。昔日侯景反叛,其子女家眷惨遭杀害,魏帝败,元氏一族亦难逃劫数。如果有选择,我只愿与你携手山林,做一对平凡普通的夫妻,倘若是没有选择,身为女子的我,惟有盼你护我周全,护我儿周全。”
“我不会败的!”高洋厉声道,“我高洋绝不会像那些人一般!”他拿起酒壶仰头便灌,而后丢下酒壶一把将她横腰抱起,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走向那芙蓉帐暖。
“阿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高洋绝不会再让你任人欺凌。只是,我要你的心底只有我。”
这是曾经东魏的天下,是东魏帝元善见的天下,也是丞相高欢的天下,如今是北齐的天下,是她的夫君,高洋的天下,将来也将成为她儿高殷的天下。她也只是想为她所爱之人尽一些微薄之力,守住这个天下。尽管,它白骨累累叠成高塔,鲜血淋漓浸透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