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世和青少年时代(3)
贵州来人,也谈到黔中光景。“军务败坏,非贼之势张,实国之饷绌。……饷难为继,民不聊生,贼氛遍野,旋扑旋炽,贼日多而民日少,安望太平日乎。”[62]无钱养兵,便纵兵略民。民不堪略,便起而反抗。“贼日多而民日少”乃出自当日官僚之口,充分道出了“黔乱”的乱因。官军的腐败,曾一度造成贵州首府贵阳城的危急。“城内调齐不过二千人,守备因缺饷无可布置。幸尔时贼势虽炽,无意攻城,得以瓦全。”[63]
作为清王朝的地方长官,沈丙莹负有守土之责。他痛惜官兵的失败,无情镇压人民的反抗。但是作为一个比较廉洁的官吏,他也痛恨官兵的腐败,特别是“团丁”“团兵”的无恶不作。他的纪事诗《三桥团》和《新堡营》,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思想。
三桥团
三桥团,三桥团,团丁张牙如封猯。
谁家乡兵新放逐,五十六人夜投宿。
投宿不纳言龃龉,团丁凭怒心胆粗。
仓卒缚人同缚猪,磨刀霍霍骈首诛,
髑髅满地红模糊。
吁嗟乎!我朝好生古无比,议狱年年诏缓死。
奈何太阿之柄团丁操,杀人如麻敢至此!
新堡营
新堡营,屯乡兵,
乡兵恣睢一何恶,賩赕穷搜妇女掠。
朝打东寨粮,暮焚西村房,
栅豕桀鸡食不足,决水猎取鱼满塘。
青衣青帕补笼族,冤愤填胸杀机伏。
潜行雺雾戈矛森,帐下模糊惨遭戮。
吁嗟乎!祸生口腹锋刃撄,性命仅比鸿毛轻。
早知性命鸿毛轻,何不捐躯死敌留芳名。[64]
谁是贼,谁是匪,读了这些诗歌,人们已经不难做出自己的判断。既然官兵们“朝打东寨粮,暮焚西村房”,那就难怪补笼族人“冤愤填胸”将他们全数歼灭。沈丙莹惋惜官兵的惨死,因为他们是专制王朝的统治支柱,但是“性命反比鸿毛轻”,长期的儒家民本思想熏染,又说明他还是知道正义属于谁。父子相传,后来的沈家本深受他的影响。
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忙着拜客的沈家本,接到父亲自上年十一月十六日寄来的信函,告诉他,“黔中军务如恒,田师(按:田兴恕所领由湖南到贵州的军队)抵省后,按兵不动,逍遥自在,甚不可解”。并拟署理铜仁府知府。铜仁府“界连楚南,尚称平静。拟仲冬廿四日赴任至铜,即谋接眷计。如铜仁能稍润行囊,即由长沙章门返浙”。[65]得到这封信,沈家本曾一度犹豫,因为这一年正是乡试之期。如到贵州,便不得不放弃这次考试。而科举对于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该是何等重要。“秋试一层尚费踌躇。在明眼人当此时势,功名一道,大可淡然。惟我辈攻举子业,所为何事,倘不逐队入闱,情理似说不去。况家计萧条,或者侥幸万一,未必不能自开生路,为糊口计则然也”[66]。功名、生计,加上战乱而来的路途阻隔,使他迟迟拿不定主意。
二月二十三日,沈家本病中接父函,告知上年腊月已抵铜仁,十六日按铜仁知府印。由于道路阻塞,加上大病未愈,他仍在迟疑之中。三月十六日,再接父函,命其收拾一切,定计南行。父命难违,他不能再犹豫了,终于决定本月底南下赴黔。
三月二十六日,京师的风沙遮天蔽日。沈家本护送着母亲,带着弟妹,一行九辆车浩浩荡荡,从京师彰仪门起程,踏上漫漫征途。姨丈沈桂芬等前来送行。风沙扑面,马蹄声碎。车过芦沟桥,他不禁想起去年避难西山,曾经由此经过。两番渡桥,心中涌起莫名的感慨。
三月二十六日出都,大风重度芦沟桥
漫云男子志桑蓬,又理晨装驿路中。
风色不分天上下,河声难辨浦西东。
摧蹄石卵雷鸣转,扑面沙痕雨点同。
回首去年鸿爪印,桥头太息恨无穷。[67]
这是一次非常艰难的旅程。从三月二十六日动身,直到六月初八日,历时两个多月,才抵达贵州铜仁沈丙莹任所。其时清军与捻军正在河北、河南鏖战。他们一家在途中曾一度失散。四月初九日过黄渡口,日记录下当时的困境:
初九日,晨,晴。五更开车,时寅初,因抢河故趁早也。三十里五驿镇,廿四里马村。路人云,冈园渡已移向南二十里。绕道二十里至颜家庄,则渡口又移向北二十五里。打饘后又回至新寨口,时方晌午,狂风陡作,惊心动魄,声震天地。俟至申牌,风势愈甚,飞沙走石,对面不见人,因回至七十里马庄宿。村僻惟小车店一处,土屋三间,苇床三只,秽气薰蒸,殊不可一瞬。而食无他物,惟向卖粮翁买得小米粥,权作晚餐。即在车中假寐,惟慈闱及壬、菱二弟、连喜四人在苇床暂息。此等境地,不跋风尘,安得尝之。[68]
当时行旅之艰,可见一斑。对此不同寻常的经历,他不但记其事,而且以诗咏其事:
新寨口度黄河书事
未明戒徒御,屈指渡河早。
渡口舛南北,往复转迂道。
夫子迷楚津,问途遇野老。
鲰生溷风尘,仆仆胡懊恼。
行行来渡头,午暄变晴昊。
狂澜动天地,奔飙荡城堡。
沙石乱飞走,万骑骤惊扰。
长年共束手,相戒勿轻訬。
回车荒店冷,屋破还隘湫。
欹仄床支龟,秽浊肆同鲍。
从者饥难兴,食并乏恶草。
但逢卖浆翁,黍糜胜松麨。
想彼芜蒌亭,公孙佐新造。
真人历戈马,豆粥欣一饱。
行旅每艰苦,更事念不少。
危坐輫轓中,竟夜梦魂悄。
诘朝风力衰,衣裳遽颠倒。
乱流不可渡,长河泻浩浩。
方舟理篙楫,邪许腰态拗。
时或张轻帆,飞送疾于鸟。
彼岸诞先登,回首望晶溔。
恻恻歌公无,惕然色犹愀。
早食趋前村,风定看东杲。
仆痡马亦瘏,我姑酌清醥。[69]
从京师出发,他边行边吟,以行吟诗人般的心态,对待旅途中的蹇踬。诗歌一路相随,以消除他身心的疲劳。
自三月二十六日出都过芦沟桥,沈氏带着弟弟,护送母亲,过保定,走邯郸,渡黄河进入河南;又经襄城、叶县、新野,来到湖北;在樊城由陆路改为水路,出荆门经沙市,过长江到达湖南,五月十六日,经过近五十天的行程,来到常德。由春到夏,前面等待他的是最为艰险的最后一段旅程。
五月二十日,经过一番准备,沈氏一行解维开船四十里,即遇大风雨。“是日俗传为分龙日,风雨至暮始止。水长数尺。是日麻阳、毛栏二只被风覆水”。江湖风波恶,真是言不虚传。二十三日,进入沅陵瓮子洞,“舟从山麓行,山腰凿石成路,仅容半足,石中穿以铁索,水手均援索而行”。二十四日过青浪滩,“河中悉大磐石,舟行湍湍而水流甚,砰訇如雷霆之疾走。将至洞庭溪,舟浅于石。舟子入水,移时始出浅,而船行已进水矣。幸系裂缝,补葺即开。行未及三里,至有滩处,石满河中,舟行石隙中,水流阻不得进。䉡绳□断,舟仍打下,幸未撞石上。令舟子换新䉡,始得过洞庭溪”。“行未里许,新䉡复断”。[70]最后,加请六人,才过萧家湾深潭,走出青浪滩。
饱尝风险,历时两个多月,六月初八日,他终于结束了这段艰难的旅程,到达铜仁。
(四)铜仁——长沙
从六月初八日到十二月初八日,半年时间,沈家本在其父铜仁知府任所,一面课第读书,一面帮助其父料理府中事宜,包括审理案件。铜仁是座山城,风景优美。他身处美好大自然的环抱中,面山而歌,嬉水而唱:
铜江秋泛
夕阳半在岭,掩映红树巅。
放棹暮秋沚,山水澄且鲜。
冷冷碧流泻,梢梢青林牵。
瓜皮艇子小,容膝良安便。
缘行石罅中,与石相摩研。
容窄更屈曲,湍急难洄沿。
裸跣波涛中,推挽如蚁旋。
时或荷以首,时或承以肩。
老孱敢自爱,饥冻谁见怜。
譬彼入寒狱,不睹阳光暄。
生计竟托此,造物非无遍。
穷日始舣舟,隔溪渔火圆。
梦中疑雨来,觉知倚滩眠。
此时众籁寂,惟闻水潺湲。[71]
这是一幅铜江船民行船图,铜江的水色山光使他心醉,“裸跣波涛”,用头用肩推动船行的船民让他敬佩,同时也让他同情。“生计竟托此,造物非无遍。”造物主也太不公平了。
但是,在大动乱的年代,山城也不安静。加上官场的腐败倾轧,沈丙莹在铜仁始终只是署理知府,十一月上就被他人取代。据沈家本后来追述,沈丙莹从安顺府到达铜仁府任内后,正值铜仁邻郡思州府属之路溪教军发动起义,“教匪谋于路溪举旗起事。先大夫诇知之,预为备。贼至,亲乘城守御,炮毙其悍酋。贼退路溪,复亲率团勇,越境攻之,贼散走,次第擒获著名匪首数十人,事遂定”[72]。他越境作战,为清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并未得到任何奖励。其原因就在于他镇压路溪教军起义以后,当时的贵州贵东道道员韩超[73]路经铜仁,“有所希望于先大夫”,但是沈丙莹正忙于筹兵筹饷,没有给韩超送礼,韩超为此怀恨在心。韩超回到省城贵阳,官运亨通,初署贵州按察使,即“进谗于当事者,以王云来代。王云者,湘中小吏,以资得官,曾以四百金执挚于韩门下者也”。据沈家本日记,在交接知府事宜过程中,王云还以事务不清为由,多方刁难。十二月,韩超由臬司权巡抚事,“先大夫返省闲居”。沈丙莹不但“有功”未赏,竟还丢了乌纱帽。
早在催促沈家本入黔之日,沈丙莹就有如在铜仁能稍充宦囊即回湖州老家的打算。而今在铜仁任所不足一年,囊中羞涩如故,只好仍留在贵州待命。但是官场如此险恶,黔局如此混乱,对眷属而言,最好还是离黔。该让他们到哪里去呢?回京师?当时京师政局动荡,肃顺等顾命大臣正与后宫激斗。回浙江老家?杭州又再度被围,炮火连天。都不是好去处。筹思再四,只好让他们先到湖南长沙。长沙近贵州,战火大体平息,又有自己的老朋友在彼。然而,铜仁到长沙,路途也不安顺。他们原定十一月二十二日动身。由于石达开部与官军仍在必经之地浦市一带交战,所以直至十二月初八日才正式开船。
船开动了,回顾半年在铜仁的经历,沈家本感慨万千:
十二月初八日由铜仁赴长沙道中作
又别卢阳去,匆匆逼岁华。
宦途成苦海,流寓当还家。
尘世风波恶,江湖日月赊。
桃源经两度,洞口锁烟霞。[74]
护着母亲,带着弟妹,在兵荒马乱中经过二十多天的行程,终于在春节来临前到达长沙。路途的艰难,使他虽然经常骂“贼”恨“贼”,但官兵的劫掠也使他愤怒。路过浦市,“浦市几成白地,沪溪县城亦烧矣”[75]。“浦市系江练所毁。此地兵练,民亦甚苦之,不亚于长毛也”[76]。
过浦市纪事三章
沅之浒,贼为鼠。
沅之府,兵为虎。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敢舞。
明旦扬旌徽,中宵震金鼓。
问君胡不挥天斧,贼馆昨夜已无虏。
贼聚如兔窟,我垒无一卒。
贼奔如豕突,我津予之筏。
偃旗间道走,疾于穿云鹘。
雷鸣巨炮轰江东,满山楼阁烟尘中,
男啼女哭走何从?
噫!豺狼在邑,狐狸人立。
巢堂燕雀,城隅呜唈。
击鼓其镗,寇饱远飏。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可怜千万户,一炬成焦土。
自来苦贼尤苦兵,夺吾衣食猪吾宇。
君不闻贼如梳,野有庐,
兵如篦,村为墟。[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