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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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处女(6)

“我还以为我们德伯家该有多老呢,这个宅子完全是新的!”她天真地说。她后悔自己如此轻易地依从了母亲的安排跑到这儿来“认亲戚”,后悔没有去争取邻居们的帮助。

这一座乡间住宅的主人德伯氏——或者说是“斯托克-德伯”氏,如他们起先称呼自己的那样——在此地这么一个在全英国算是相当守旧的地区显得有点儿不同寻常。特林厄姆牧师说得不错,我们的步履蹒跚的约翰·德比是德伯这个古老家族在本郡及本郡附近仅存的真正嫡传子孙;他本来可以再添上一句,说出一个他知道得十分清楚的事实——斯托克-德伯氏并不真正是德伯家族的后代,就跟他特林厄姆牧师本人不是德伯家族的后代一样。不过应该承认,德伯这么一个古老世家已经可悲地衰落,它的姓氏恰好能借助于斯托克-德伯家的财势重新发扬光大。

最近去世的西蒙·斯托克老先生当年是北方一个诚实的商人(有人说他是个放债人)。他发财以后,决定远远地离开他做生意的地区到英国南方安家落户,当一个乡绅。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他觉得有必要以一个新的姓来开始新的生活,而且,这个姓不能让人很容易地认出他就是过去那个精明的商人,也不能像原先那个赤裸裸毫无色彩的姓那么平凡乏味。于是,在英国博物馆,他把专门记述南方那块他打算去安家的地区里面灭绝了的、半灭绝的、湮没无闻的或是家破人亡的那些豪门大族的文献资料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个钟头,认为“德伯”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比得上任何别的姓,所以就把它加在自己本来的姓的后面,永远地成为他本人和他后代的姓氏的一部分。不过在这方面他做起事来是掌握分寸的;他在新的基础上编写家谱的时候是合情合理的,无论是述及他的通婚联姻还是他们家与一些名门望族的关系,都是如此,决不插入哪怕仅仅是一个过分显赫的头衔。

关于这么一件想象力的杰作,可怜的苔丝和她的父母自然是一无所知——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说实话,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有人会在姓氏上作如此添补;在他们看来,虽然一个人长得漂亮也许是运气的赠礼,但他姓什么却是生下来就决定了的[33]。

苔丝仍然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好比一个将要纵身跃入水中游泳的人不知道应该后退一点儿还是坚持在原地不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帐篷那幽暗的三角形门里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吸着烟。

他的肤色差不多是黝黑的,两片厚嘴唇虽然红润光滑,形状却不好看。他留着一对黑色的八字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两头尖尖向上翘起,尽管他的年龄不会大于二十三四岁。他的整个体态给人以粗野的感觉,不过这位年轻绅士的面孔和他那双滴溜溜转动着的大胆的眼睛却有着一种特别的力量。

“哎,我的美人儿,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见苔丝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他接着又说,“有事就请说。我是德伯先生。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我母亲的?”

德伯家的这座乡间住宅及其周围场地跟苔丝想象中的已是大相径庭,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跟她同姓的人,这位德伯家的具体代表,则跟她所想象的相差更远。她本来期望看见的是一位尊贵长者的脸,它集中地体现出德伯家族的人所有那些面部轮廓的特征,它那条条皱纹显示丰富的人生阅历,好比象形文字记载着德伯家族以及整个英国几百年的历史。不过,既然已经无法回避,苔丝便鼓起勇气面对现实,回答说:

“我是来见你母亲的,先生。”

“我看,恐怕你不能见她——她是个病人,”使用假姓的这户人家目前的代表者说;他正是亚历克先生,是最近去世的那位老先生的独生子。“不能让我来满足你的要求吗?你想见我母亲有什么事呢?”

“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是来——我很难讲清楚是来干什么的!”

“是来玩的吗?”

“哦,不。唉,先生,要是我告诉你,那就会显得——”

此刻苔丝觉得她到这儿来的目的非常荒唐可笑,因此,尽管她对面前这个男子有点儿害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到很不自在,她那两片朱唇还是露出了微笑;肤色黝黑的亚历克觉得苔丝的笑容十分妩媚动人。

“这件事真是蠢得很,”苔丝结结巴巴地说,“恐怕我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我喜欢愚蠢的事情。再试试,说给我听,亲爱的,”亚历克和蔼地说。

“母亲要我来的,”苔丝接着说,“不过实际上我自己也想来。可是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先生,我来是要告诉你们,我们和你们是亲戚。”

“嗬!穷亲戚?”

“是的。”

“姓斯托克吗?”

“不,姓德伯。”

“对呀,对呀,我的意思就是说姓德伯。”

“我们的姓念着念着就被人念成了德比,不过我们有好几个证据,证明我们是德伯家族的后代。研究古文物的人都说我们是的,而且——而且我们家有一方古印,上面刻着一个盾牌,盾牌上有一头跃立着张牙舞爪的狮子,狮子上方还有一座城堡。我们还有一柄年代很久的古银匙,舀东西那部分是圆的,像一把小勺子,上面也有同样的一个城堡,不过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所以母亲用它来搅豌豆汤。”

“我的盾形纹章正是一头跃立着张牙舞爪的狮子,”亚历克和蔼地说。“纹章上方的饰章正是一座银白色的城堡。”

“所以母亲说应该来告诉你们,我们和你们是亲戚——因为最近我们遇到意外,倒了霉,我们的马死了,还有,我们是德伯家族里年代最久的一支。”

“这是你母亲的一番好意,我确信。我呢,也不觉得她这个办法有什么不妥。”亚历克说话的时候直瞅着苔丝,那目光使苔丝微微有点儿脸红。“这么说,我漂亮的姑娘,你是好意来看望我们这个亲戚的啰?”

“我想是的,”苔丝嗓音颤抖地说,重又显得很不自在。

“嗯,这样并没有什么害处。你们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家是干什么的?”

苔丝简单扼要地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亚历克,随后又回答了他提出的另外一些问题,同时对他说,她打算乘坐先前载她到这儿来的大车回去。

“到那车回来再经过特兰特里奇十字路口还有好长时间呢。我们两人到这周围的场地上去走一圈打发时间好不好,漂亮的妹妹?”

苔丝希望能尽早离开这里回家去,可是这年轻人竭力相邀,她也就答应陪他走一圈。亚历克带她去看草坪、花坛和温室,然后又带她到果园和玻璃暖房,在那儿他问她是不是喜欢吃草莓。

“喜欢,”苔丝回答,“只要有就喜欢吃。”

“这儿已经有了。”德伯说完便弯下腰去摘取各个品种的草莓并递给背后的苔丝;过了一会儿,他又拣了一个结得特别好的“英国女王”品种,站起身来,手指捏着草莓的梗子想将它送进苔丝嘴里。

“不——不!”苔丝赶紧说,一边把手放在嘴巴前面挡住亚历克的手。“还是让我自己来拿吧。”

“废话!”亚历克坚持他的做法;苔丝稍稍觉得有点儿苦恼地张嘴接受了这只草莓。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在这段时间里,苔丝半推半就地吃了德伯给她吃的所有东西。当她再也吃不下草莓的时候,亚历克就把它们装满她的小篮子。然后两人漫步来到玫瑰树旁,亚历克摘下一些玫瑰花给苔丝让她插在胸前。苔丝按他的意思这么做的时候恍惚如在梦中,而当她胸前插满了玫瑰无法再插更多的时候,亚历克又自己动手在她帽子上插了一两朵,又以他那种过分的慷慨把她的篮子塞满各种各样其他的花。最后,他看了看手表说,“喏,要是你打算赶那趟回沙斯顿去的车,现在刚好还有时间吃点儿东西。来吧,看看我能找到些什么吃的。”

斯托克-德伯又把苔丝带回草坪,带她进了帐篷,让她在里面等着,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篮子装的简便的午餐回来,亲自放在苔丝面前。很明显,这位先生是希望不要有仆人来打搅他和苔丝愉快的促膝谈心。

“我抽烟你介意吗?”他问。

“不,一点儿也不,先生。”

他透过弥漫在帐篷里的缕缕青烟瞅着苔丝悦目的下意识的咀嚼动作。苔丝·德比在天真无邪地低头看自己胸前的玫瑰花的时候哪里想到,在那有麻醉作用的蓝色烟雾的后面,潜伏着她这一生的戏剧中“悲剧性的祸害”——她年轻生命的光谱中一道血红的光。她有一个此刻简直成了她不利条件的特点,正是这个特点使亚历克·德伯的目光老是在她身上打转——她面色红润,体形丰盈,因而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像一个成熟的妇人。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这样的外貌,却不具有这种外貌所标志的性质。起先,这一情况有时候使她感到烦恼,后来同伴们对她说,时间会治愈这个缺点,她的烦恼才得以消除。

苔丝不一会儿就吃完了这一顿午饭。“现在我要回家去了,先生,”她说,一边站起身来。

“大家都怎么叫你?”亚历克·德伯陪同她沿着车道向外走,到了看不见宅第的时候这样问道。

“苔丝·德比,住在马勒特村。”

“你刚才说你们家的马死了?”

“我——害死了它!”苔丝回答,接着又泪汪汪地把“王子”死亡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我真不知道该为父亲做些什么来补救。”

“我得想一想,看能不能帮点儿忙。我母亲必须好好地为你安排一下。不过,苔丝,关于‘德伯’这个姓,不要再说无聊的话了——‘德比’嘛,你只要知道——那完全是另外一个姓。”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先生,”苔丝说,话里透出自尊。

有那么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当他们走到车道拐弯处,在高高的杜鹃和针叶树之间,还望不见看门人小屋的时候,亚历克·德伯把脸歪向苔丝,好像——不过,没有;他再一想,改变了主意,让苔丝离去。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倘若苔丝曾经意识到他们两人这次见面的意义,她也许就会问,为什么她注定要在这一天被这么一个错误的对象所看见并惹他垂涎,而不是被别的某个男人——某个在各方面都合乎她理想的、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应该看见她的人,某个在人世间确实存在的、在最大程度上符合她要求的这样一个男人——所看见并且追求。然而,对于在她所认识的人中间也许可以算是差不多够得上这一标准的那个人,她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印象而已,人家几乎已经把她淡忘了。

许多事情,虽有判断完全正确的计划,但对执行的时机却判断不当,于是,呼喊声很少成功地唤来它的对象,具有爱心的人往往爱得不是时候。天公并不经常在两人相会即能有幸福未来的时候对他可怜的人们说:“瞧呀!”而当他回答那高声叫喊“在哪里?”的人说“在这里!”的时候,那人往往已经被捉迷藏的游戏弄得心神烦恼、疲惫不堪。我们也许想知道,待到人类进步到至高无上的阶段,具有了更加敏锐的直觉,社会这架大机器各部分之间也不像现阶段这样把我们折腾得不亦乐乎,而是较紧密地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到了那个时候,这一类阴错阳差是否可以得到纠正。不过,这种完美的境界是不可预言的,甚至不该被认为有达到之可能。我们只须知道,眼下这一事例,如同千千万万此类事件一样,不是一个美好整体的两半在美好的时刻相遇,而是只见其中的一半,那另一半独自在四处游荡,愚钝透顶地在等待中错过了获取幸福的时机。如此笨拙地延误大事,造成了种种焦虑、失望、震惊、灾难和非常奇怪的命运。

回到帐篷里德伯两腿分开地跨坐在一张椅子上回想刚才的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忽然他放声大笑。

“嘿,真想不到!这件事太有趣了!哈——哈——哈!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

【6】

苔丝下了小山,走到特兰特里奇十字路口,漫不经心地等候从蔡斯勃勒返回沙斯顿的大车。上车时有乘客同她说话,她虽然回了他们的话,但并没有意识到人家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大车重又启动,她坐在那儿净想心事,并不注意身边的情况。

有一个乘客比刚才那些人更加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嗨!你整个儿成了一大束花啦!不过才六月初就已经有这么好看的玫瑰了!”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些惊讶的人们面前是怎么一副样子:胸前插满着玫瑰,帽子上也插着玫瑰,篮子里装满着玫瑰和草莓。她脸红了,慌乱地说了一句这些花是别人送的。过一会儿,趁车上人们没有注意她的时候她偷偷地把那些比较惹人注目的花从帽子上取下来,放进篮子,用手帕盖住。然后她又想起心事来;在她低下头去的时候,冷不防被仍然插在胸前的一朵玫瑰花刺了下巴。苔丝跟布雷克摩谷所有的村民一样,头脑里充满着各种怪念头和迷信,以为有些征兆可预示吉凶,她认为被玫瑰花所刺是一个凶兆。这也是她在这一天所注意到的第一个预兆。

大车到了沙斯顿就不再向前了,从这个山镇往山下去,进入布雷克摩谷,再到马勒特村,还要步行好几英里。苔丝的母亲事先曾告诉她,如果到了沙斯顿之后她觉得太累没有精神继续赶路,可以在她们认识的一个乡村妇女家里过夜。苔丝照母亲的话做了,第二天下午才下山回到自己的家。

她进了家门,很快就从母亲得意的神态察觉到,在她离家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发生了某件事情。

“哦,这就对啦。这种事情我全知道!我对你说不会有错的,现在你看到了吧!”

“我不在家的时候怎么啦?看到什么?”苔丝疲倦地问。

做母亲的满意地把女儿上下打量一番,那赞赏中还显得有点儿神秘,随后她快活地说,“看起来他们觉得你很称心呢!”

“你怎么知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