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照亮未来:通往开放社会的100个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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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虚无主义] 可悲的虚无主义领袖

1960年,日本爆发了第一次“安保斗争”1952年美日之间签订的安全条约,到了该续约的时候了。美日安保条约,从日本人的角度看,不只是为了要保障日本的安全,还是要钳制日本不能再有向外危害别人的举措。这项条约一方面一再提醒日本人在二次大战中犯下的错误、招惹的耻辱;另一方面更明确地规定了由美国来管制日本军事力量的办法。许多人都反对续约,学生和左派工人涌上街头进行示威游行,然而亲美的自民党政府无论如何不可能让步。在这种激烈的状况下,日本政府时而表示强硬、时而愿意妥协让步,结果弄得局面更加不可收拾。6月16日,示威群众和警察、右翼分子发生冲突,在事件中死了一位年仅十九岁的东京大学学生。6月17日,又有一位下议院议员在参与“反安保”的游行中遭到刺杀。6月18日,超过三十万的示威群众包围了当时首相岸信介的官邸,只差没有攻打官邸要求废约。

6月18日的晚上,作家三岛由纪夫登上了日本国会大楼的屋顶,在那里俯瞰被重重包围的首相官邸。夜来临了,群众点起火把来,到处都是闪烁的亮光,在噪乱中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一种因为仇恨而生的矛盾的美。

对这种矛盾的美最敏感的三岛由纪夫,认真地疑惑着:“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行为,竟然会激起那么大的仇恨?”

对这个问题,三岛由纪夫得到了跟别人很不一样的答案。他没有从民族主义、没有从政治体制、没有从群众心理的角度去解析,他写了有名的短文《一个政治理念》,文中为之传颂一时的最重要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并不是因为他(岸信介)是战争的祸首,也不因为他是个马基雅维利式的权谋政客,甚至也不是因为他是个专门巴结美国人的马屁精;人们恨他,因为他是个很小、很小的虚无主义者……他什么都不相信,而且虽然他或许自认有信仰,但是社会大众却很本能地觉得他不能信服自己的政治信条。”

这是我看过的,对政治人物最刻薄的评论。“很小、很小的虚无主义者”,这比破口大骂三字经,比长篇累牍的指控,还要让人难堪。

岸信介到底是不是真如三岛由纪夫描写的那样一个“很小、很小的虚无主义者”,我不知道,然而很尴尬很不幸的,目前台湾的处境,以及之所以陷落到这种处境的背景,却让我觉得只有三岛由纪夫这段话是最贴切的形容。

虚无主义的起源

我们在台湾,完全没有虚无主义的传统,不管是哪种类型的虚无主义;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忽略了,这块土地这个社会,是有高度向虚无主义靠拢的潜力。

虚无主义有好几种,好几个流派。这个名词开始流行,最重要的催生者是俄国文豪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父与子》书里的主角巴伐洛夫,可以说是第一位有名的虚无主义者。他瞧不起传统,反对权威,希望社会快速改变。这种虚无主义者是破坏狂,因为他们对周遭所有的东西都看不顺眼,而且在他们的强烈破坏欲望里还藏着一种极现实的进化观,所以他们会认为:就破坏吧,东打西打,反正会被打坏的本来就不会什么好东西,被打了就会坏掉、就会毁灭的,不正好就证明它们是不好的、脆弱的、有问题的?只有一场彻底大破坏之后,我们才能从废墟中看出什么是够坚强的好东西。

不过19世纪的虚无主义,到了20世纪产生了大转折。20世纪的虚无主义,转而注重在道德上不相信有任何绝对的、不变的标准可供信守。道德的虚无主义者不相信应该遵守任何原则,由此而产生极端相反的两种现实态度。一端是:没有什么是可信的,所以我们怀疑一切,颠覆一切,有资格有权利去重新创造一切。另一端则是:反正没有什么是神圣、非得维护不可的,所以干吗在道德在原则上那么死板板的,干吗为了道德、为了原则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呢?任何道德、任何原则都可以同意、都可以相信,也都可以抛弃。

我相信三岛由纪夫用“很小、很小的虚无主义者”骂岸信介时,大概没有去细究虚无主义的来龙去脉。不过从上下文,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把这个“虚无主义者”解读成是那种没有原则、没有信仰的人。三岛由纪夫一定知道历史上还出过许多轰轰烈烈搞破坏搞暗杀、视自己的性命也如粪土的虚无主义者,所以他特别强调地指岸信介只是“很小、很小的虚无主义者”,所以他特别补充说明:“他什么都不相信,而且虽然他或许自认有信仰,但是社会大众却很本能地觉得他不能信服自己的政治信条。”

台湾人的现实,台湾人对历史、记忆、传统的不尊重,台湾人的无情与健忘,都是培育虚无主义的良好土壤。可是以前的台湾倒还没出现过真正称得上虚无主义者的“国家领导人”。

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威权的政治结构。在威权架构里,元首同时也是国家神话、集体真理的塑造者。他负有责任要解释历史、社会与每个个人生命的意义,他绝对不能是个虚无主义者。他讲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宣传成人人都得相信、背诵的真理,怎么会有任何空间让大家怀疑他不相信自己的政治信条呢?

而且在威权的架构下,一切都要求朝向一元权威看齐。官方与民间都在同一套政治意识形态中运作打转,所以也不会有太多产生信或不信的歧异存在的空间。

威权的架构下还要求了只有意志非常坚定的人,才能在重重斗争中脱颖而出,也才能在到达顶峰的位置上,维持权力不坠。

蒋经国是具有争议性的政治领袖,他和既有的“国家神话”、集体真理机制间,也都出过一些问题,但问题从不曾出在他是不是真有政治信仰这一件事上。

蒋经国的争议出在:他在俄国十几年受到共产党熏陶形成的左派理念,到底是不是真的被他爸爸建构的右派意识形态给取代了?

事实证明,蒋经国的确不怎么相信他爸爸那一套,然而却都无害于他作为有信仰的人。甚至就是因为他有更深、更强度的信仰,所以才有力气、有韧性,去对抗、去改造前朝视为真理的东西。

事实证明,人们对于蒋经国,会有许多喜不喜欢、同不同意的大争议,却没有“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到底他想要干什么”的疑惑。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陈水扁会成为第一个让人捉摸不清、无从判定他的政治信条的虚无主义者。能够一路靠选举登上大位,当然也需要高度的精神力量,只是这种精神力量比较在意的还是快速而实时的自我调整吧。立刻测知时势与自己的实力、位置,作出相应的姿态与立场调整,是陈水扁一路走来的“赢的策略”,却也成就了他后来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输的招数”。

虚无主义对政治的破坏

也许你会说:谁规定政治人物一定要相信什么?谁规定虚无主义者不能作好政治角色?搞不好正因为他什么都不信,所以可以跟紧民意,真正成为民意的化身。民意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那也可以很成功啊!

不是这样的。虚无主义者在政治上最大的杀伤力,是他会破坏一切的信任机制,使得让政策能够从思考到实践的时间完全无法存在,让必须协调完成政策的各方力量无从集结。

大家弄不清楚虚无主义者相信什么,也就没有把握他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换句话说,虚无主义者让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他背叛。和一个虚无主义者交手,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随时翻脸,做了和对你所讲的完全相反的决定?

捉摸不清虚无主义者相信什么,也就不敢依赖任何需要互信为前提的机制,于是彼此的互动对待就会愈来愈粗暴、赤裸裸,愈来愈追求一翻两瞪眼的立即效果。

虚无主义者另外一项很严重的影响,在于破坏了理性讨论的可能性。理性讨论背后的先决条件,还是在于大家都感觉到有责任清楚地表白自己到底相信什么、为什么这样相信,如何评估这份信仰的重要性。每个人都把这些讲清楚、说明白了,才能开始理性讨论。可以讨论信仰的道理,可以讨论信仰的相对是非好坏,也可以讨论为了坚持信仰而愿意付出的代价该或不该。这样也才能再进一步彼此妥协、互相说服。

虚无主义者,正如三岛由纪夫所描写的,让人家怀疑他的描述、他的承诺。这里就不会有不同价值、不同逻辑、不同理念互相激荡折冲的意义了。

虚无主义者掌握了权力还有一个麻烦的问题。他在一时之间可能以没有信仰的圆滑姿态,争取到多方的支持。可是也正因为他没有信仰,对他的支持势必只能是浮面的。就算一时误当他为同样信仰的同志的人,也必然将在他虚无的变幻里,不断得到挫折的讯号。

所以虚无主义者的权力可以来得很快,一旦出现危机时,权力却也会消散得很快。他有满天下的朋友,然而他找不到在他危急的时候,基于信仰信念,死忠站在他身边的人。被他的虚无所激怒的人会非常生气,面对这些愤怒的人,虚无主义者却找不到同样激动地愿意为他辩护、为他抗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