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一直记得,2013年冬天,在敦煌研究院简易的宿舍楼里,讲解员陈瑾突然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认真考虑一下,如果让你们来敦煌工作,你们愿意吗?”
我们突然集体陷入沉默。虽然我们都热爱莫高窟,虽然在过去的10年里我曾一次次来到敦煌,怀着复杂的情感与敬意,可是,真的要认真地做一个决定,却难免瞻前顾后,反复权衡——留在敦煌需要付出哪些代价?这是否值得?
我相信,70多年以来,所有的“敦煌人”也曾面临过相同的困惑,只不过,他们最终选择的是迈出那一步。那一步,就成为命运的分野。
陈瑾是敦煌研究院的资深讲解员,2010年《生活》杂志造访敦煌时,每一天都是她带着我们参观洞窟,将那些藏匿在壁画角落的蛛丝马迹逐一指点出来。我自幼高度近视,或许从未看清楚过什么,然而,随着陈瑾的讲述,我却在壁画方寸的空间里,看到一个无比广袤的世界。
陈瑾比几年前更加安详。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丈夫从某军区司令部调动工作来到敦煌,一家人蜗居在一室半的小房子里,桌上摆着从野外摘回的枣子。这是敦煌研究院的一个典型的年轻家庭,70多年以来,一代代敦煌人在这片荒凉的戈壁沙漠上生活着,日夜守护这片恢宏的文化遗产,直至付出全部的青春。
千年光阴就这样在这片戈壁大漠上沉默流逝。从前,信仰赋予历朝历代画师们以神秘的力量,在昏暗的洞窟中,他们用画笔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信仰神佛,又创造了神佛。已经故去的段文杰先生曾说:“壁画题记中留下不多的几个名字,有张思义、连毛僧、史小玉、刘世富等。”数百年前,在遥远的意大利,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们的名字像梵蒂冈一样不朽,成为文艺复兴时代的象征,而在中国的西北边陲,默默运笔的画师们,绝大多数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其实,当常书鸿、段文杰们放弃了优裕的生活来到敦煌的时候,当他们决定将临摹(而非创作)确立为工作重心的时候,他们又何尝没有想过,历代画师们的命运或许会在自己身上重演。艺术家对于自我、个性最为看重,他们却在临摹敦煌壁画时将自我、个性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谦卑地去体会一千年前画师们落笔时的构思与喜忧。他们何以作出这样的选择?
如今,一个时代正在落幕。第一代“敦煌人”日渐凋零,他们的甘苦喜悲也逐渐不为人知。倘若他们没有来到敦煌,守护着满山的洞窟,这片大漠美术馆或许早已在肆虐的风沙与劫掠中湮没于人世。而对他们每一个人而言,如果当年没有到敦煌,人生又会怎样?或许他们会成为更著名的艺术家?或许他们能少受些苦,过上更平静的生活?但世间并不存在假设。
在欧阳琳老人家中,见到她14年前用毛笔手抄的诗句文辞,其中有这样的八个字:“欲得净土,当净其心。”出自《维摩居士大乘经》。用这句话来形容几代“敦煌人”,或许最为恰当。
我们可以很容易判断出敦煌的守望者们——从他们家中无处不在的壁画、雕塑,从他们脸上真诚而谦恭的表情,从说起“敦煌”这两个字时他们眼中骤然闪烁的光亮。这是敦煌的基因,也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隐秘。感谢他们毕生的守望,也感谢他们分享自己的人生历程——那些随着墙壁一道皲裂的肌肤与面孔,那些在时光的威逼下老去的故人,那些在光阴的灰烬里逐一浮现的往事。
(撰文:张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