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不任性枉称帝(3)
显然,这样做犯了大忌。做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什么的,原本就是司马昭的意思,推一推,让一让,无非显得自己谦虚。曹髦知趣,应该非给不可才是。真的不给了,皇帝就有麻烦了。所以,隔了一年之后,封晋公、加九锡的事儿又来了。这回,司马昭推让不那么厉害了,一堆辉煌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之后,《三国志》上,曹髦的事迹就中断了,突兀地出现了一篇以太后名义发的令,说是曹髦忤逆不孝,居然要举兵进西宫杀她。
当时的太后虽然没有生曹髦,但在名义上,却是曹髦的母亲。要杀母亲的人,当然得死。于是年方二十的皇帝,就驾崩了。史书上写的是“卒”,因为死后的曹髦,被贬为庶人。幸好,裴松之的注释,给我们提供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司马昭的步步紧逼,已经把曹髦逼到了忍耐的极限,加九锡这件事一旦落下来,曹髦的神经就崩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怎么能不知?于是,他拼了。仗剑而出,亲自带领几百个童仆,就去跟司马昭拼命了。临行前,请教了三个近臣,只有一个王经劝阻了他,剩下两个赶紧去司马昭那里报信(这个王经,随后被司马昭杀掉)。当日是见了太后,当然不是杀她,而是告知她一声。
飞蛾扑火这样的事儿,结果当然是一定的。但皇帝血溅大街的现实,也让司马昭的篡位,显得特别的难堪。不得不推后一点,让他的儿子过皇帝瘾了。紧是这样,曹髦的悲惨故事,直到司马睿时代,还在朝野流传,让司马家的后世子孙,做起皇帝来,底气明显不足。
特别悖理的坏事,做不得。做了,给子孙留祸根。
开国即有亡国相
晋武帝司马炎是个开国之君,但晋朝的底子,是司马家上两代人打下的基业。虽说,正像石勒讲的那样,夺天下于孤儿寡母之手,不怎么光彩,但毕竟把三分的天下,拿下了三分之二,并且留下了一群能征善战的将领。到了司马炎手里,天下一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自古江南偏安政权,一旦淮之不保,江大抵是守不住的。如果连长江上游的巴蜀也不在手里,那么偏安政权更是朝不保夕。紧是这样,从西晋立朝,到灭吴,还是拖了好些年。
灭吴之后,天下归一,司马炎的功业也就仅限于此了。几乎所有亡国之君的毛病,他都有。贪财,卖官鬻爵,钱入皇室的小金库。刘毅批评他,连汉朝最昏的桓灵二帝都不如。好色,在全国大选美女,他选人入宫之际,天下人不许结婚。平吴之后,将吴国孙皓的后宫扫数收纳,司马炎的后宫,人数多达三万余人。在历代王朝中,即使不是第一,也能排在前三甲。后宫美女太多,不知该跟哪个睡了,就特意制作了羊拉的车,自己坐在上面,随羊拉到哪儿,就去哪儿。聪明的嫔妃就在自己的寝宫前撒盐水,堆上羊爱吃的香草,引得羊儿来。但大家都跟着学,到处都是盐水和香草,羊也就只好随意走了。开国之初,为了表示自己节俭,公开烧掉了臣子拍马屁送的雉头裘(用野鸡头上的毛织成的大衣)。但是,不久却支持王恺跟石崇斗富比宝,弄得举国上下,骄奢淫欲成风。太尉何曾,日食万钱,还说没有什么可以下筷子的。另一个太尉王衍,家里人聚财有道,富可敌国,但却口不言钱,给钱发明了另外一个名字——阿堵物,却从来没想过遏制一下家人敛财的脚步,或者散财给穷人一点。
东汉末年,士大夫风气已经开始变坏,由于朝廷提倡儒学,讲究儒家伦理,士大夫竞相争做孝子,风气已经变得很矫情,作伪者层出不穷。司马氏当家之后,不仅不想扭转此风,反而用鼓风机煽风。士大夫兴起玄学,崇尚空谈,做皇帝的也听之任之。不务实际,矫情虚伪,成为一时风尚。能做大官的,不仅是世家子弟,而且是清谈高手。朝野上下,越是不务正业,越是可以飞黄腾达。
制度建设,尽是败笔。有人建议废止选官的九品中正制,他不肯,反而用荫户占田制度强化了门阀。最大的失招,是再度分封,不仅让宗室藩王有地盘,有实力,还把军权也给了他们,早早就种下了日后八王之乱的根苗。太子司马衷是个呆子弱智,天下人都知道,司马炎不可能不知道,却依旧坚持将天下传给他。司空卫瓘是个聪明人,一般不肯冒险的,居然有一次趁着酒醉,冒死拍了拍皇帝的龙床,大声说道,此座可惜!司马炎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假装不明白。当时,朝廷上下,都认为司马炎的弟弟攸不错,比司马炎的几个儿子都强太多,比白痴太子就更强了。但是,这个司马攸,原本就是司马炎的政敌,当年司马炎的父亲,是打算把位置传给司马攸的,因为某些势力的力阻,大位才落到司马炎屁股底下。好色的司马炎,又有点惧内,害怕皇后杨氏,太子尽管白痴,却是杨氏所出的宝贝。因此,无论朝野如何归心,江山只能传给他那个白痴的儿子。
说起来,司马炎是有异相的,用何曾的话来说,长发委地,双手过膝。
长发委地,今天多用来形容美女,但那个时候,男人也不理发,头发长不稀罕。能长到拖到地面,可能不太容易,但算不得什么了不起。富家子弟,好吃好喝好保养,就能办到。但双手过膝难点,这个相,前面的刘备有过,如果是真的话,应该说是一种返祖现象,跟猿似的。这样的相貌,就该做皇帝吗?也许吧。但这个皇帝做得可真不怎么样,一开国,所有亡国之相就都有了。临死,又让皇后家的三位杨大人专权,外戚秉政。一个白痴的皇帝,加一个跋扈的太后和三个二百五似的太后的家人,这样的一个最高权力中心,怎么能让手握军权的藩王服气?于是同样有野心的晋惠帝的皇后,联络外地的藩王,发动政变,夺了大权。从此之后,西晋就陷入持续的动荡之中。八王之乱乱完了,江山社稷也跟着完了。
西晋真正的亡国之君,不是那个白痴晋惠帝,而是晋武帝司马炎。
萧衍老儿的亲亲策略
在南北朝,梁朝的皇帝萧衍,堪称一个“老”字。一口气活到八十六岁,要不是侯景把他活活饿死,熬过九十,料想不成问题。在皇帝群里,可以做老大的。所以,北边的人,尊敬点叫他老翁,不客气的,就叫他老儿。由于活得长,梁朝就是他自己的,他死后,虽然还有几个皇帝,但都是一闪即逝的浮云。用他的话来说,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恨焉?自己给自己挣了家业,自己再把它败掉。
然而,打天下那阵儿,其实跟众多帝王一样,萧衍也是准备建立万世基业的。他的策略跟过去不久的晋武帝一样,亲亲爱人,爱自己家人。但凡萧家的兄弟子侄,一律高官得做,大权得掌,当然贪腐也没问题。即使民怨沸腾,也只用家法处置,怎么处置呢,暂时去了官职,避避风头,过后还是高官厚爵。
他的六弟临川王萧宏,将兵出征,一朝兵溃,单骑逃回,什么事没有。过了一年继续做高官,掌兵权。这个萧宏,是个财迷,聚敛有方,有库房上百,平时封得密不透风。因此,有人告发,说是库房里都是武器。这回萧衍有点怕了,借故亲自前来勘察,发现里面净是钱,每一百万做一堆,整个算下来,能有三亿多。其余绢帛也不少,堆得到处都是。看过之后,萧衍根本没打算问他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反倒夸奖这个兄弟会过日子。他兄弟会过日子,治下的百姓,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衍的亲亲爱人,终于得到了他六弟的回报。萧宏被爱得不行,起了杀心,准备除掉梁武帝。一日,打探好了梁武帝要去光宅寺上香,遂派死士埋伏在路上,打算行刺。结果,梁武帝临时改变了行程,谋刺未成。后来,此事败露,萧衍流着泪对萧宏说,他不打算学周公诛兄弟管叔,也不学汉文帝诛兄弟淮南王。那么怎么办呢,也就只好免掉萧宏的官职了事。
对兄弟如此,对自己的儿子也这样。他的第六子萧纶,精神有毛病,做刺史不仅暴虐,而且胡来,搜刮民财不遗余力,但也干出好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看人出丧,哭得哀伤,他非要把孝子的丧服扒下来,自己穿上,学孝子哀嚎。梁武帝免了他的官,他就找一个干瘦的老头,穿上龙袍,扮作他的爹爹,按在上座,自己在下面磕头诉说自己如何无罪,然后把老头拖下来,龙袍剥下,用鞭子抽打。都折腾到这个地步了,也就是暂时处罚一下,过后王爷还是王爷,刺史还是刺史。
皇帝制度,最高统治者最危险的敌人,恰是自己家人。反正大家都是一个血缘,都有资格做皇帝。龙椅又没有刺,谁的屁股不能坐?帝王之家,父子兄弟,不似草根布衣,从小又不在一起厮混,一出生,就各有各自的小家,奶妈仆人一大堆,跟身边宦官的关系,反倒比父亲兄弟还近些。无论怎么强调父慈兄友,最后也亲密不了。所以,无论萧衍怎么亲亲爱人,最后坑了他,坑到死的人,还是他的自家人。侯景打上门,兵微将寡,威胁并不大。但被派去应敌的侄子临贺王萧正德,却暗中跟侯景勾结,致使都城沦陷。城破之后,这个萧正德,第一个领人杀入宫中,要萧衍的脑袋,还是侯景拦住了他。如此深仇大恨,就是因为原来萧衍无子,立他为太子,后来妻妾多了,亲儿子一个个生出来了,他的太子就被废了。其实,不做太子,萧衍待他并不薄,没想却招恨招到这个地步。萧衍死后,侯景也死了,子侄们一片混战。赤裸裸地骨肉相残,萧纲、萧绎、萧纶、萧誉、萧詧打成一团。为了获胜,致自家兄弟于死命,几乎每个人都引北兵入援,不仅祸害自家兄弟,而且祸害自己的百姓。梁朝最后一个皇帝梁元帝萧绎被他的堂兄弟萧詧引西魏兵害死,而萧詧只能待在一座空城,做一个傀儡的梁王,不久郁郁而亡。
帝王家的骨肉亲情,无论怎么讲究,都脱不出两个字——虚伪。把虚伪的道德强调得越是声势浩大,涕泪交加,这道德背后的残忍,就越是凶猛。假的就是假的,一万年,都是假的。
皇帝是不是臣子的天?
做皇帝的,最得意的境界,做之君,做之亲,做之师。既是臣民百姓的君主,又是他们的爹娘,还是他们的老师。天下五达尊,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之外,包圆。然而,这样的境界,皇帝无论如何都挣不到。西汉之后,儒术真成独尊,孔夫子变成大成至圣先师,老师这把交椅,皇帝可望不可即了。假装为天下之大父,也只有象征意义。别说老百姓,就是食君之禄的臣子,想要人家爹亲娘亲不如皇帝亲,也是不可能的。魏文帝曹丕,没事捉弄臣子,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说是皇帝和父亲均有重病,但只有一丸救命的药,你们是给皇帝呢,还是给你家老爹?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这个问题,就跟今日之妻子刁难丈夫的那个难题一样:我和你妈都掉水里了,你先救谁?怎么答都是错。在妻子面前,如果回答先救老妈,大不了过几天难受的日子,可如果说不救皇帝,弄不好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没想到邴原出班,昂然答道:我给我的父亲!面对这样的回答,曹丕想了半晌,居然没有治他的罪。
南北朝时期,南朝齐国最后一个君主东昏侯萧宝卷的爱妾死了,自家难受得不行。送葬之时,令文武百官都去,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不过瘾,下令大家一起哭,群臣谁也不买账。皇帝急了,忙说,谁哭,加官进爵!有个小子应声大哭。完事了,大家伙问他,你哪儿来的那副急泪?这家伙说,我家小妾也刚死,我其实是哭她呢。
半壁江山的皇帝不尊贵,统一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也实现不了爹亲娘亲不如皇帝亲的境界。但是做不到,不等于不想做。隋朝第二个皇帝杨广,的确有两下子。他经常自负地说,如果他不是他老子的儿子,即使跟士大夫们比才华,他也该做这个皇帝。但是,他的这个皇帝,做得不容易。原本位置不是他的,费好大的劲儿才挣到手。这个过程,有帮手,主要的谋主,名字叫张衡,跟东汉那位大发明家同名。
皇子争位,大家都得装。然而他的哥哥杨勇,已经坐上了太子的位置,装的劲头就小了。结果被弟弟杨广钻了空子,利用老娘讨厌人家纳妾好色的心理,双管齐下,两头下蛆。最终,杨勇被废,他如愿做了太子,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这一切的谋划,都离不开张衡。所以,史书上说,“夺宗之计,多衡所建也”。
杨广做了皇帝之后,对张衡宠信无比,张衡很快就做到御史大夫,朝廷监察机构的总管,从三品大员。杨广的意思是让这个自己人,替他看住群臣。甚至,杨广还特意从太原开道九十里,亲临张衡的老家,在他家里住了三天。这样的荣光,在那个时代,绝非一般臣子可以得到的。
但是,杨广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开大运河,修洛阳城,征伐高丽。一个农业国度,这三件大事干一件,都够劳民伤财的了,他同时三件一起干。到太原,幸汾阳宫,嫌宫室太小,下令扩建。此处是张衡的家乡,如果大兴土木,必定劳动家乡人。所以,张衡仗着自己跟皇帝的交情,大着胆子,对皇帝说了句劝解的话,说是现在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劳役过重,百姓疲顿,能不能缓缓。没想到,这下子,杨广不高兴了,对身边人说,这个张衡,自以为我得天下,都是他的谋划吗?找了个茬儿,就把张衡贬为榆林太守。